许慎言做出了安排,便不再管这事。他将事情丢给方文,以方文的手段,对付那些人易如反掌。
他也没有马上回萍城。他必须等在这里,看看刘巡抚他们有没有什么对策。
答案是没有。
就在滕王阁谈判过后的第四日,刘云依暗地里遣丫鬟碧玉过来,请许慎言立即去她家一趟。
贺小花自然是百般不愿意,但此次邀请名义上是刘云依,实际却是刘巡抚,怠慢不得。因此贺小花纵是不愿,却也不能阻止。当然许慎言是撇不下她的。
许慎言、贺小花跟在碧玉身后,很隐秘地进了巡抚府邸。小心地避开巡抚衙门上的吏役,穿过重重屋宇,走过曲曲折折的游廊,最终来到刘巡抚的书房门前。碧玉自去通报,不多时便回转来,叫许贺二人进去。
书房很大,书很多。这就是许慎言的第一印象,据传刘凤仪是一个有名的书痴,藏书很多,此次到江西赴任,带的行李很少,书却有几大车。
最为奇特的是,刘凤仪购书,从不买什么孤本、珍稀本,就只买时下最普通的大众本。有人问他为什么?他说:“我藏书又不是为了炫耀,书是用来看的,不是用来藏的。看的是书里面的文字和精神,却不是看它的珍稀程度。”
所以他枉自称为藏书大家,书虽然很多,却毫不值钱。他所有书的价值加起来怕是都抵不过人家的一个孤本,他却乐此不疲。
传说刘巡抚赴任江西途中,路过一险要之地,因车子沉重,被匪人盯上,欲行不轨。后来匪人一查探,知道是刘凤仪的车队,顿时大失所望,道:“这书有什么好打劫的,又不值钱,打劫了还是个输。”所以一路上畅通无阻。
传说殊不可信,不过刘凤仪爱书成痴倒是真的。但是今天,他显然没有心思读书。
书房中有五个人,除了刘巡抚、刘家兄妹、王玉堂四人许慎言都见过外,还有一个中年人,浓眉虎目,体态魁梧,官威十足。许慎言虽未见过,却能猜得到此人的身份。
书房气氛颇为凝重,许贺二人进去时,没有一个人说话,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挂着“忧心忡忡”四个字。
见他们进来,刘巡抚破例站了起来,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说道:“贤侄来啦,快来见过王大人。”
许慎言急忙以晚辈之礼进见,口称:“晚生许慎言拜见刘大人,拜见王大人。”
贺小花却没有跟上次那样行万福礼,而是按江湖礼节,一抱拳说道:“江湖末学贺小花拜见两位大人。”
刘王两人心中有事,原也对礼节不甚重视,只是贺小花这礼好生奇怪,怎么能以江湖之礼进见呢?
刘巡抚道:“无需多礼。贺姑娘,今天怎地自称江湖末学?”
贺小花道:“小女子原本就是江湖中人,不识那么多礼数,硬叫我学那淑女形状,扭扭捏捏,委实是学不像,倒不如就这样保持本真为好。”
刘巡抚禁不住捻须一笑,而王布政早已击掌道:“好,保持本真好。”
刘巡抚道:“许贤侄,今日叫你来,为的是有个事情向你讨教。”
许慎言赶紧道:“万不敢当这讨教二字,刘大人有事只管吩咐就是。”
刘巡抚道:“那天说到夏首辅遇难一事,路途遥远,一时也无法求证。但我这两天着人打探了一下,倒是有些情况。夏老致仕后,上月刚到江苏丹阳,便被朝廷派人羁押,返回京师。按照路程推算,这几天到京城也是有可能的。以严老贼心性,做出这等残害忠良的事并不奇怪,只可恨这狗贼位高权重,又深受圣上器重,多少忠义大臣上书弹劾,都没有用处,反而深受其害。夏老一去,天下再无一人可制严老贼,当真是让人忧思。不瞒贤侄说,夏老昔日对我和王兄有莫大的知遇之恩,虽然他不认我等为门生故旧,但我们心中却是一直谨记的,儿女们更是在夏老跟前多受教益。后来夏老升为内阁首辅,虽地位尊崇,但为了防止圣上猜忌,这十多年来,我们反而走动极少了。只是在那些有心人的眼中,我和王兄早已被视为夏老的弟子,夏老遇难,我和王兄必然无幸。”
王布政使也沉声说道:“许贤侄,不瞒你说,我和刘大人目前正是朝不保夕的时候,与严老贼斗,我们自忖还没那份能力。我们这两日也在苦思对策,奈何平日结交的人缘很少,关键时刻竟是找不到一个可以借力的靠山,所以这次必定是凶多吉少。我两人死不足惜,只是儿女无辜,我们知道许贤侄办法多,有手段,不知能不能想个法子保全他们一二?但能留得他们一条性命,我和刘大人感激不尽。”
许慎言沉默了,刘王二人苦思无策早在他的意料之中,地方官想与当朝首辅斗,赢面几乎低至渺茫。而他若是收留了他们的子女,一旦事发,后果将是毁灭性的,不管许氏工坊多有钱,在这种权力斗争之中,都是弱到不能再弱的群体。
许慎言现在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大摊子,不算那些绿林汉子,也至少管着几千名学员,千多个工人。所以他凡事不能只替自己考虑。
倘若依他自己的性子,自是痛恨严蒿,同情夏言的,连带着,夏言的这些老部下、老朋友也是应该同情的,所以收留刘王二人的子女,保全他们的性命,几乎是不需犹豫的事,忠义之人自当这样做。
可他还是犹豫了,原因无他,他得为别人考虑。
许慎言犹豫,贺小花可不高兴了,说道:“忠良之后你都不救,你这人怎么这样?亏你这几日还经常跟我说夏言忠、严蒿奸的故事。别的不说,刘姐姐对你这么好,救救她难道还不应该?”
许慎言大汗,瞧这话说的,仿佛他只要一伸出援手,必然是冲着刘小姐去似的。
刘王二位久经宦海,如何不知这里面的厉害关系,是以并不着急,也不催促。这种事,许慎言出手相助,是人情,是忠义之举,固然令人赞叹。但若是不出手相助,那也是人之常情,无可指责。
思虑良久,许慎言道:“要保全几位公子小姐之命并不难,许氏工坊和萍城理工学院人员众多,各位只需隐姓埋名,小心谨慎,倒不难躲过去。只是这主意本为下策,躲并非长久之计,要能够不躲,方为上策。”
刘巡抚一楞,问道:“听贤侄口气,似乎还能想出一个法子,避过这场灾祸?”
许慎言道:“法子倒是有,只是太过激烈,怕两位大人不愿意实行。”
刘巡抚脸色一变道:“贤侄莫非是要我等行那大逆不道之事?莫说我们在江西根基甚浅,根本没有力量。就算有带甲十万,又能成得了什么事?正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犬,到时候大事不成,反而身败名裂,怎么会是上策?”
许慎言一怔道:“刘大人想到哪里去了?晚生绝不是这个意思。别说是带甲十万,就算是带甲百万,若是缺乏训练,没有粮饷,士气不足,那也是兵败如山倒。造反是没有前途的,搞不好夷灭九族,岂不冤枉?”
“那贤侄的意思是……?”
“两位大人苦寻靠山,殊不知就有一个现成的靠山在那里,两位却是视而不见。”
刘王二人对视一眼,心中好生茫然,他们这两天将认识的所有关系都梳理了一遍,委实是找不到既能对抗严蒿、又与自己交善的人,这许慎言坐卧山村,难道还有那通天的关系不成?
刘巡抚道:“请贤侄明说。”
许慎言道:“晚生若是有妄言,请千万莫怪。那个现成的靠山就是——严蒿。”
犹如石破天惊,在坐众人无不震得心神大乱。刘王二人更是脸色大变,怒意溢于言表。
“啪”的一声,王布政使重重地一拍桌子,腾地站了起来,怒喝道:“好你个许慎言,兔崽子,小王八羔子,闹了半天,原来你是严家走狗。马上给我滚出去,否则看我不将你乱棍打死。呸,算我们瞎了眼。”
刘巡抚面沉如水,冷笑道:“许大官人,刘宅庙小,承不起你这尊大神,你还是请便罢。”
刘云依大急,说道:“许大哥,你不是这样的人,我早就查得清清楚楚,你跟严蒿老贼从来没有过丝毫联系。你告诉我们,这是你开玩笑的,对不对?”
贺小花道:“废话,我许大哥当然不是这样的人。”
许慎言道:“两位大人,刘小姐,许慎言的为人,你们既然调查过,当然已经清楚我不是严贼走狗。但我刚才说的,却绝非玩笑。”
刘王二人终究久经宦海,一时怒气过后,便很快冷静下来。仔细一想,果然觉得蹊跷,这许慎言的资料他们是反复研究过的,连他祖上几代都经过了调查,他家别说做官,连里正保甲都没出过,按理说这样的背景,别说严蒿,就算是严蒿的徒子徒孙都攀不上。
但凡事总有意外,特别是放在许慎言身上,更是显得迷雾重重。那瑰丽夺目的水晶就不必说了,中华历史五千年,能工巧匠无数,却也没见过如此奇异的珍宝,而且这些珍宝数量又是如此之多。再加上他办的那个学院,据说教授的内容简直是惊世骇俗,居然是号称穷究天地之变,探查万物之奇的,虽然不知道有多少吹嘘的成分,但想来总是有几分真才实学的。
一个世代布衣之家,居然出了这样一个人物,怎能不让人奇怪?
而且严老贼就是袁州分宜人,跟许慎言本是同乡,莫非这里面有些奥妙?
两人思前想后,脸上阴晴不定,委实无法判断。
刘云依道:“爹,我相信许大哥的为人,你们就先听一听许大哥是怎样说的吧。”
刘巡抚沉吟半晌,缓缓说道:“许慎言,你就说说你的想法。说得好,我不怪你。说不好,休怪我命人用大棍将你们打出去。”
许慎言还未说话,贺小花早按捺不住,站起来说道:“莫要以为你是大官,我就怕你,你们要对许大哥喊打喊杀,先得问过我同不同意。”
王布政使冷笑道:“小丫头武力不错,但你一个人顶得了什么用。衙门里随时可调千百人马过来。”
贺小花大怒,拔枪出来,“咔嚓”一声打开保险,喝道:“那我先毙了你们这两个狗贼再说。”
许慎言唬了一跳,这个丫头天不怕,地不怕,面对着江西省第一、二把手,居然还敢拔枪,还敢大呼小叫。他赶紧按下贺小花手中的枪,这玩意威力无穷,刘王二人又没穿防弹衣,擦枪走火了就大为不妙。
刘王二人浑不知自己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但刘云依却是第二次见贺小花拔枪了。她虽不知这东西是什么,却知道肯定威力极大,说不定是许慎言研究出来的一件威力无穷的暗器。
她见贺小花用枪对着刘王二人,吓得魂飞魄散,一个箭步挡在父亲面前,叫道:“小花妹妹千万不可。”
贺小花很不爽地说道:“这算什么?是你们先威胁我们的好不好。”
刘云依道:“我替家父道歉。大家冷静一下,好不好?”
许慎言也道:“小花,没什么要紧,刘大人和王大人只是吓唬我们一下,别反应过度。”
贺小花关了手枪保险,一声不吭地坐了下去,可脸色毕竟是难看了很多。
许慎言道:“两位大人,晚生之前就已说过,这个法子太过激烈,恐怕两位大人是一定不肯接受的,果不其然。既然如此,就当晚生从未说过。”
刘巡抚道:“这个法子岂止是激烈,简直是……简直是……”
他都没法形容下去。
许慎言道:“卖身投靠、以身事敌是不是?可是两位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