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在座的各位自然都知道这句俗话,甚至也都猜到了许慎言要说的意思,但是,具体到每个人的身上,能不能接受,则又是一回事了。
刘巡抚道:“贤侄的意思我已知晓,但我食君俸禄,忠君之事,又岂能做出这等违背良心的事?”
许慎言道:“刘大人忠心固然可佳,但可别忘了,你食君俸禄,理应为君分忧,现在皇上身边奸臣当道,你们更应该做的是除奸臣,扶社稷,而不是争相去赴死。”
刘巡抚苦笑道:“贤侄说得倒简单,除奸臣,扶社稷,怎么除?怎么扶?莫非卖身投靠就能匡扶社稷了?”
许慎言道:“你们投靠过去,能不能成事,我可不敢打包票,但我肯定地知道,要是你们死了,那就是一丝机会都没有了。”
王布政使道:“与其那样活着,倒不如死了的痛快。”
许慎言道:“非也。在这个世界上,奋勇一死总是很简单的,难的是勇敢地活下去。而既要勇敢地活下去,又要想方设法报仇雪恨,则更是难上加难。两位都是久经宦海的长者,想必明白我的意思。”
刘王两人当然明白,也明白许慎言的良苦用心。惟其明白,所以脸色更难看了。
王布政使道:“我们今天请许贤侄过来,原本不过是将几个小辈托付给贤侄,望代为周全,自己的安危,倒是无所顾忌。再说贤侄这法子,若夏首辅真遇不幸,那时无可奈何,于绝境中困兽一击,那就罢了。若是夏首辅侥天之幸,脱此大难。而我等却急匆匆向敌投靠,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许慎言道:“我还是那句话,夏首辅的生死,你们只需选择相信还是不相信。若是不相信,那晚生说的一切,自然全不作数。”
刘巡抚哑声道:“莫非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许慎言道:“以我看来,要保全性命,唯此一法。”
王布政使道:“与奸臣斗,何吝此命?慷慨赴死而已。”
许慎言道:“我刚才就说了,慷慨赴死易,挣扎求生难。从奸臣的角度来说,倘若天下义士都争相赴死,奸臣们一定会拍手称快。这该省下他们多少手脚啊,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死法究竟有多大意义?当然我并非一概否认慷慨赴死,有时候事到临头,想无可想,走入了绝境,除死之外,没有任何办法可行,那就从容赴死好了。倘若临死之时,畏缩不前,表现出一副怂包样子,反倒让人瞧不起。但只要有一丝生存希望,为何一定要死?狡兔尚可蹬鹰,假意降敌,委屈事敌,待敌人稍有懈怠之时,觑准要害,狠狠一击,岂不是好?就算不一定能一下便击倒敌人,就算同样会面临死境,比起之前来,难道效果不会更好?”
刘王二人均面面相觑,许慎言的说法听起来也有道理,但未免跟他们一贯坚持的道德观念大相径庭,儒家正统一向讲究的是“富贵不能*,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讲究的是“气节”二字,何曾有委屈事敌这种说法。再说这个委屈事敌,在外人看来,谁知道你的真实想法怎样?谁能保证你不是真心事敌?将来史书之上,说不定还会给你记上一个“奸侫”的评价,这对于讲究清誉的士大夫们来说,远比死可怕百倍。
刘巡抚道:“老夫承认贤侄说的在理,留得有用之身自比无故送死要强。但是这份赤胆忠心,谁能理解?在外人看来,投靠便是投靠,哪有真假之分?而且万一奸党势大,有生之年都不能反抗,那岂不是坐实了投靠之名,将来受世人永久唾骂?”
许慎言道:“一个人的所作所为,不是做给别人看的,是做给自己的良心看的。倘若无愧于心,别人的看法与自己何干,何必去在意史书评价?至于一辈子都无法反抗,坐实投靠之名,这种事情不是没有,但还是那一句话,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了,别人的看法,有什么关系?有这样一句俗话,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大体说的便是这个意思。”
那句所谓的俗话是但丁说的,充满着我行我素的意味,在后世强调个性解放的时代自然是备受推崇,但在这个时代说出来便显得很是惊世骇俗。
贺小花嘟囔了一句:“你总有一些我听都没听说过的俗话。”
刘王二人对望一眼,刘巡抚脸上忽然现出决绝的神色,站起身来道:“老夫宁愿背一世骂名,也誓要亲眼看到奸党倒下。贤侄,你就教教我,怎样才能取得那严老贼的信任,投靠于他?”
许慎言道:“严蒿早知你二人是夏首辅的人,要想投靠,自然要花大价钱,而且时机也要选择好。现在夏首辅生死未卜,即使遇害,消息传来也需时日,倘若等到消息传来后你们再投靠,严蒿必然起疑。若是现在就派人快马加鞭去京城,严蒿的疑心便会小很多。因为夏首辅虽然失势,但以前并非没有复起的时候。比如嘉靖二十一年夏首辅曾被迫致仕,二十四年却又复起为首辅。消息传来之前,没有人会想到夏首辅会遇害,而这时你二人抢先投靠反而有利,至少可以打消严蒿的一半疑心。”
王布政使道:“说来说去,贤侄还是没有必然的把握。”
许慎言道:“天底下哪有百分之百把握的事情?人心难测,我们做事,也只能尽人事而安天命罢了。”
刘巡抚道:“刚才贤侄说要花大价钱,这却是难为了我。想老夫清贫一生,除了挣了这满屋的书外,还真没剩下几个钱。要想让那老贼动心,只怕少不了五百两银子吧。”
王布政使道:“五百两怕是不够,只怕会要一千两。”
许慎言道:“两位说笑。堂堂的严蒿严大人,会将这几百上千两放在眼里?”
刘王二人同时变色,刘巡抚道:“这老贼胃口这么大?一千两已够老夫近四年俸禄了,居然还会嫌少?”
许慎言道:“一千两对两位来说是多,对惯收银钱的严大人来说真心不多。依我看来,两位送礼,每位至少要准备一万两银子。”
刘巡抚颓然道:“那可难为老夫了,倾我所有,也凑不出百分之一。”
王布政使道:“老夫做官多年,几百两倒是拿得出,这一万两,委实相差太远。”
许慎言笑道:“两位都是清官,自然拿不出什么钱。可别忘了,站在你们面前的,可不仅是一个秀才,还是一个奸商。”
贺小花不满地说道:“许大哥胡说八道,哪有说自己是奸商的?”
许慎言哈哈一笑道:“玩笑而已,这二万两,自然是晚生代出。”
刘巡抚摇摇头,说道:“这怎么使得?事关刘王两家的性命,怎能让贤侄使银子?”
许慎言道:“钱财不过身外之物,只要用得其所,花了又有何关系?两位无需再说,这二万两,对晚生而言,也不过是几天的收入罢了。”
刘巡抚目瞪口呆,半晌方道:“原来贤侄有钱到如此地步。”
许慎言道:“这样两位便尽可放宽心了。”
刘巡抚依旧摇头道:“不可。”
许慎言都有些急了,问道:“这又是为何?”
刘巡抚道:“京中谁不知道老夫清风两袖,家无余粮。现在骤然拿出这么多钱,岂不可疑?”
许慎言松了口气,说道:“这有何难?京中都只道大人清风两袖,万一大人是表面清廉,实际贪婪的官僚呢?大人完全可修书一封,写上奉献历年暗中所获一万两云云,说不定严老贼获信后会大悦,引大人为同道中人呢。”
刘巡抚苦笑道:“卖身投靠便已令人不齿,而今又弄出个贪婪名声,老夫这一辈子,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许慎言道:“不然,这天下总有河清海晏的那一天,到时候,晚生定然为两位恢复名誉。到时天下人都能知道两位大人为了驱除奸党,受过多少委屈,蒙受多少不白之冤。”
刘巡抚道:“但愿有那么一天。”
王布政使忽然问道:“贤侄如此安排后,能有多少把握?”
许慎言沉默了一会,方缓缓说道:“不到六成。”
王布政使道:“我倒是有一个法子,可以让此事有十成把握。”
众人都茫然。独许慎言脸色剧变,急呼道:“王大人万万不可。”
刘巡抚奇道:“王兄真有法子?为何贤侄反应如此激烈?”
王布政使道:“许贤侄的计算虽好,奈何缺少一样东西。”
许慎言道:“那东西有甚么打紧?大不了多出几个钱罢了,我出五万两,不,十万两都行。”
“贤侄分明知道,这不是银子的事。若说贪腐一万两,那还可能,贪腐五万两,怎么可能?既不能取信于严老贼,再多的银子也是白搭。既然如此,那东西就必不可少。”
刘巡抚问道:“你们打什么哑谜?怎么净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那东西是什么东西?”
许慎言道:“刘大人不知道为好。”
王布政使却道:“那东西就叫投名状。”
刘巡抚约略知道投名状是何意,却不明白他们两人怎地忽然说起了这个。
贺小花道:“你们尽是打哑谜,绕着弯子说话,投名状是什么玩意?”
许慎言迫于无奈,只好说道:“投名状是黑话。山寨兄弟若想入伙,得让大家看到你的诚意。什么叫诚意?拎一把长刀,去山下劫杀一个行人,提头来见。这就是投名状。”
这下大家也明白了,可既然明白了,脸色却也跟着变了。
投名状?人头就是投名状,那是要拿谁去做投名状?
从王布政使的表情来看,不言而喻。
王玉堂是一个比较闷的人,许慎言见过他两次了,还没听他说过一句话,甚至连表情变化都没有多少。当时在滕王阁,刘云依进来的时候,大多数人都有些兴奋莫名,只有少数人脸色没有丝毫变化,王玉堂就是其中的一个。
他这种性格,往好里说,是稳重,往坏里说,那就是木讷,属于那种不解风情的人。真难为他以前怎么能够和那些公子哥们一起去喝花酒、眠妓馆?这跟他的本性并不相符嘛。
可再木讷的人,骤然知道自己的父亲要去寻死,那也是大惊失色。之前他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知道当前的局势,似乎根本无法挽回,所以心中沮丧,没什么精神。可是眼见许慎言提出了一个办法,似乎还有救,虽然要蒙受屈辱,虽然要面对千夫所指,可王玉堂毕竟还不是那种视名节如珍宝的士大夫,从内心来说,他还是有些自私的。人谁无私?这种心情许慎言最能理解。莫说是假意投靠,伺机报仇,就算是真心投靠,说不定这位王公子也干得出来。
但凡有希望,人们自然不愿意放弃,哪怕只是一根虚幻的稻草,也想将之牢牢抓住。因此当许慎言提出办法,甚至愿意拿二万两银子出来的时候,王玉堂的面上虽无表情,心中却实在欢欣不已,对许慎言更是感激得无以复加。如果现在在他面前只有许慎言一人,他绝对会毫不犹豫地跪下去,感谢许慎言救了他这一家人。
可是这时父亲突然提出了什么投名状,那意思是再清楚也不过了。要取信于严蒿老贼,光靠银子贿赂还不保险,对刘王二人,严蒿疑虑已深,断不会轻易相信并放过他们。那么这个时候,若是刘巡抚忽然和王布政使翻脸,并且拿王布政使的人头去见严蒿,那么刘巡抚必然会立即取得严蒿的信任,毕竟高级打手很难得,一个死心蹋地的高级打手更是难得。因为卖友求荣,在历朝历代,都是被千夫所指的事,就算生前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死后也会被人唾骂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