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的前天晚上,母亲叫来了刘哲,对刘哲叮嘱道:“以后就一个人在外面了,要小心呀,要多注意照顾自己。”
刘哲诺下了一声,前几日提到的鞋垫已经做好了,母亲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喊刘哲来试一试,刘哲脱下了鞋,把旧鞋垫抽了出来,对母亲说“把鞋垫给我吧。”母亲应下了,把鞋给了刘哲,刘哲摸着上面凹凸不平的细腻的纹理,对母亲说:“这花织的真好看”。“是啊”,母亲说,“花了娘不少时间呢”,带着玩笑的语气,刘哲却没有心思和母亲玩笑。
父亲也把刘哲叫了过去,对刘哲说了以下的话:“希望你多看看别人是怎么做的,不要一直扭着自己的性子来。还有,多说点好话,多给老板说点好话。说好话是最好的礼,不仅不用花钱,而且还很管用。”
刘哲望着窗外的月亮,又是一个有月亮的日子,刘哲想到,听说每当有月亮出现的时候,在东瀛国有一只猴子会变成猿,刘哲一直想问问是真的么?但是又何必去管是真是假呢,反正刘哲就是一只猴子,听从父母的安排,坐着自己不想去做的事。听说每一个人长大都会去做这些事,可是刘哲长大了么?刘哲不知道,或许他长大了,不过这种长大不是帮父母做一些事,而是有了自己的想法了。一个想法会毁灭一个人,刘哲知道这句话,但是没有想法,刘哲还是一个人么?他也明白家里的处境,明白父母让他出去打工的苦衷,可是打工能救得了一个从根本上就错误的一个家庭?父母的方向错了,真的错了,刘哲能打一辈子的工么?难怪,不能怪他们,他们本来就是农民么,只顾着眼前的一点利益,却忽视了目光的长远。他们应该做的,应该用它们的亲身体验教给孩子的,他们都没有做到。刘哲越来越觉得父母不再是他的父母,或者说,父母在某种程度上,已经给不了刘哲想要的了,可能他们就,在他们的心里,就没有清楚地了解到刘哲究竟想要什么,就没有想过那他们应该给孩子什么。他们经常说,“我生下了,你行不行就是你的事了,还有,我只顾你的吃喝,能让你吃饱了,有个地方住,还有在将来,给你找个媳妇就好了,至于你的学习,你的奋斗,你的结果,都跟我没有关系了。”两个人的距离更多的是在心上,刘哲现在就感到,他和父母有了距离,距离无法跨越,也无从改变,刘哲不想缩小距离,因为他试过好多次,他真的无能为力。他想放弃,把他们视为最熟悉的陌生人,每天打个招呼,每天帮他们做点事情,每天当个木偶,就好了,刘哲就知足了。他不想和他们争辩,因为刘哲放弃他们了。所以不会,刘哲不会,让父母进入他的心,进入他内心深处最柔软,最真实的土壤。刘哲是个鬼,一个孤独的鬼。
天晚了,刘哲躺在了床上,黑色的棉被一头蒙住了刘哲的头,刘哲不想让父母听见他的抽泣声。命运,一个人的命运是不可改变的,刘哲深深地知道这一点,但是刘哲真的不甘啊,为什么有的人,不用做这些很苦力的活儿,而刘哲却不得不为了生活而选择出走,为了生活而不得不去背上沉重的担子。刘哲想不明白,不止刘哲想不明白,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什么都不用做,就能享有我们共同渴望的一切,为什么有的人做了好多,也没实现我们所期盼的一切,刘哲苦苦地为这个问题所恼,就像一只不知所踪的猴子,也像一个挂着垃圾满街奔命的老鼠。李斯,秦朝的一位宰相,于某个风雨的夜晚,曾发出了人生的感慨,他说人生如鼠,不在仓,则在厕,在厕的老鼠,何其多呀,可能在座的各位没有注意到,这世间究竟还是平常人多呀,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苦苦挣扎而无所得。刘哲擦一下眼泪,对自家说没事了,毕竟大多如此。中国人啊,好搞笑呀,只要看到更多的人和他一起,都是一样的境况,就不再那么委屈。刘哲是个中国人,他当然也有这种心态。
所以,刘哲不再那么悲伤,把头从棉被里拿了出来,对母亲说:“妈,明天的东西都准备好了么?”
母亲正在黄色的灯光下细细查看刘哲的鞋垫,突然发现鞋垫多出来一个线头,于是用针挑了,笑笑,听到了刘哲的询问,母亲没有看刘哲,又用唾沫黏了一下白色的线团,对刘哲说:“好了,已经好了。”母亲又想了想,对刘哲说,“要不你再去看一看”。
其实再去看一看就不必了,刘哲一直是靠母亲的,母亲准备的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可是,经过刚才的事,刘哲就觉得,他不能再听母亲的啦,不能再依靠母亲,因为这是有一个坏处的,那就是母亲会一直把刘哲当小孩子来看待,在刘哲看来是无法接受的。刘哲已经大了,他想从现在开始,做一会儿真正的自己。于是刘哲走到了放东西的包边,打开了包的边,包是用拉链合上的,所以刘哲无法明白为什么他会打不开呢,刘哲使了好大的劲,拉链还是一种开不了的状态。于是刘哲急了,对包咒骂了几句,不过是在心里说的,因为刘哲怕母亲听见,要是她听见了,一定会着急地走过来,问刘哲怎么了,然后帮刘哲打开,刘哲不希望看到他所担心的。于是,刘哲使出了吃奶的劲,砰一声把书包拉开了个口子,布撕扯的声音被母亲听到了,她看着刘哲,用一种疑问的表情,像是在问,刘哲怎么了,出什么问题了,可由于拉链坏的声音短而小,母亲并没有着急地跑过来,而是低下了她的头,继续着她未完成的活儿。刘哲庆幸,幸亏母亲没有注意,刘哲现在可以来数物品是否齐全了,有刘哲的围巾,还有刘哲的手套,还有刘哲的饭盆,刘哲的漱口缸子,棉被被放在了另一个地方,当然是衣柜。百叶家的衣柜很大,可能就是为了装下刘哲的棉被吧。母亲说了,明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再去做棉被的事,于是刘哲谢了一下,心想还有一件事,明天早上他的早起,他想自己看看自己的被子,就像他现在看着自己的小物件一样,刘哲是个人了,可以做到他的事。
口里突然觉得有些渴了,刘哲对母亲说,母亲起身,为刘哲倒水,刘哲却突然想想起了什么似得,一把推到了母亲,暖壶瓶子碎了,刘哲听到了碎的声音,听到了母亲的叹息声,叹息里积聚着怒火,对刘哲瞪着眼:“我伺候您”。母亲说,“你这是干嘛?”刘哲没想到家里的水壶瓶子会碎,他躺在地上,这令母亲感到很是诧异,母亲觉得刘哲一定有事瞒着她,所以她不想再责备刘哲了,而是对刘哲说:“孩子,你怎么了,有什么事对妈说呀?别藏在心里。”
刘哲不想对母亲说,很坦白来讲,刘哲不想对母亲说哪怕一个字,一个字也不愿意说。母亲不会理解的,她会翻脸的,会的。再等一下,母亲会翻脸的。果然,等了几分钟,母亲问了刘哲好几个问题,刘哲也没有回答,而是傻傻的躺在地上,躺在了满是玻璃的冰凉地上,流下的水湿了刘哲的身体,湿了刘哲的鞋袜,湿了刘哲的衣服,更多的,湿了刘哲等待的心。在短短的就几分钟里,母亲的耐心被火炉上壶里的开水冒出的热气吹散了,或是被地上留的水冲走了,刘哲想着母亲,想着她接下来会做什么,竟觉得很搞笑了,对母亲傻笑起来,火上了浇油,火山就要爆发了,刘哲等着那一刻,带着被预言的命运。母亲终于采取行动了,扇了刘哲一巴掌,就像拍打着一块顽固的礁石,刘哲感到母亲的愤怒,既然有了第一次,刘哲也就不在乎第二次,既然有了第二次,刘哲就会很期待着第三次。刘哲还是一副表情,带着胜利者特有的嘲弄和骄傲。母亲又扇了一巴掌,刘哲感到母亲没有打在自己的身上,而是打在了空气上,或是打在了一个不相识的人脸上。刘哲不会痛的,他不想为一个陌生人痛,刘哲也不知道他怎么了,只是觉得今天的天气不大好。天气不太好,所以刘哲就不太好了,就不是平时乖乖的,就不会再是玩偶。难得呀,真的很难得呀,刘哲没想到,他能找到他自己,在一个隐晦的日子里。或许他真的是一只猴子,东瀛国的猴子,在隐晦的日子就会出现自己。
不想再争辩什么,就像不想再去解释。刘哲的心有谁懂呢,不止你,还有我。他想睡了,像一个不知所措的小孩,像一个找不到家的流浪汉,刘哲不在乎,他的生命被别人误解,因为误解他的人也实在是太多了。就像一只伸进了面团里的小手,刘哲再伸地更深一点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刘哲知道,不能这样,但是他这样了。如果你问我,什么是刘哲,我会说,这就是刘哲,人人心中皆有,人人笔下俱无的刘哲。所以刘哲,他想睡了。躺床上,刘哲猜测明天的黎明。也是呀,明天究竟是不是个晴天,跟刘哲有什么关系呢?刘哲需要的本也不是欣赏白天的黎明,也可以这么说,现在摆在刘哲面前的,更多的不再是黎明,而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所以刘哲,睡下了,不想明天。
三瘸子的车开来了,父亲还在家门口张望了好长一段时间,不过他也没闲着,在等三瘸子的车的时候,每遇见一个行人,就会对行人说,我家的刘哲要做三瘸子的车了。刘哲很厌烦听到这样的声音,不过他已经麻木了,麻木到帮着母亲往袋子里装棉被的时候,刘哲没有想到装的是被子,而想的是装的是他,现在他头朝下,被母亲掂了起来,刘哲喊声“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母亲却没听到,继续往里面装着,装进了刘哲的头,现在刘哲的头能够触摸到袋子底部的霉味儿,还能触到尼龙袋子特有的结实,或是很硬,扎住了刘哲的头发。刘哲的胸也被放进去,猛地透不过来气来。还有小腿,不,还有脚晾在外面,刘哲的脚踹着,希望能够从密密麻麻的袋子里走出来。母亲轻轻地摁下了刘哲的脚,用坚硬的金属钢丝捆绑住刘哲的身体。刘哲憋在了里面,大声呼救,可没有人来,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刘哲轻轻地想划开一个口子,可母亲像是发觉什么,对刘哲说,别白费工夫。还把几个袋子套在了刘哲袋子的外面,接下来,刘哲就喊着,母亲却在外面拧紧绳子,对刘哲说:“小子,你生是我的,死也是我的。”
刘哲回到现实,原因是母亲在喊他,原来在刚才一瞬,刘哲不小心把棉被撞到了外面,干净的被子翻到了地面上,母亲是免不了又是一阵呵斥的,刘哲习惯了,习惯地好快,习惯地也还让人心寒。
三瘸子从车里出来,还是那个光头,不给却戴了一个狼帽子,刘哲父亲的头发垂在了风中。或许他又在想,还是做富人好啊,还是富人有架子呀,至少还是有帽子戴的,而穷人的头发却只能被风戏弄了。于是,父亲走上前,标准的鞠躬。热情地让刘哲出来鞠躬,刘哲即使不愿意像父亲这么猥琐,但是他也想清楚了,与其对抗,还不如听父亲的话做小孩,这样,对他也挺好的。总之,他不用给父亲说太多的话,而只是按他说的做就可以了。于是,刘哲出来了,于是,刘哲鞠躬。于是,刘哲也学着父亲的口吻,喊了一声三爷。这一喊,却着实让三爷震惊,刘哲却没发现三爷的震惊,反而学着父亲的腔调,对三爷说:“将来我有出息了,还多亏了三爷的支持呀。”三爷没有说什么,他看到了另一个刘哲。时间也容不得他来多想,反正已经这样,是吧,三爷帮着刘哲他们把东西装进车上,随即三爷开了车。刘哲的父亲让三爷把窗玻璃摇下来,三爷问父亲要做什么,三爷说:“你要做什么呀?”父亲说,我想,我遇见了一个熟人。”于是三爷把窗玻璃摇下来,对父亲说:“别被路旁的树枝挂到了。”于是父亲伸出了脑袋,就像婴儿冲破了羊水,从肚皮里一跃而出,充满了喜悦。对着路旁的一个人,当然了,是父亲的老牌友,父亲做出了一个邀请的手势,手势的含义是车是他的,欢迎他的朋友用羡慕崇拜的眼神来增加父亲的自豪感,光荣感。像不像一个小学生,像不像一个孩子,或许就是,或许父亲就是小孩,就是小学生。
那个牌友看到了父亲的嘚瑟劲儿,很不服气地吐口痰,痰正好落在了牌友的鞋面上。你说人穷比不上人家就算了,连吐口痰也吐不对地方,连吐口痰也要吐在自家的脚上,这样一来,父母亲是比他强点。刘哲笑了,父亲更起劲儿了,他冲着牌友说:“我儿子,看,我儿子,将要到城里成为富人。挣钱了,我儿子也能挣钱了。”
牌友啥也没说,这很正常,在炫耀者的面前,如果观众逝比不上炫耀着的,那么,这出戏就演不下去了,必然要观众都离场剧终。刘哲深谙此道,他对父亲说:“人家一会就走”。父亲却不信,依然傻傻的看着牌友,等着牌友的庆贺。还好,父亲没有落空,牌友留下了一句“您牛*”,就离开了。
得胜的将军关上了窗户,外面也的确是冷的,风吹着,刘哲也想告诉父亲关上窗户,可是还没等刘哲说什么,父亲就把窗关上,刘哲没说什么,只是看了看郁郁独行的牌友,他脚上的那口痰被抹去了,可是还留着湿湿的痕迹,刘哲想去帮他擦了,可又觉得这是很低贱的。车开了,三瘸子等得也不耐烦,加大了油门,似乎想去弥补没有行驶的时间,似乎也想忘记刚才的浪费时间。一丝愁绪染上了刘哲,爬上了刘哲的脸,在刘哲的眼里打着圈圈,刘哲不想流出泪来。于是,刘哲,亲爱的刘哲把头慢慢扬起了四十五度角,做仰睡状,闭上了充满灵性的眼睛,瞒过了父亲,瞒过了母亲,瞒过了三瘸子,刘哲把一滴泪藏在了那口痰上。汽车行驶在寂寥的荒原,刘哲听到了流水的声音,春天了,才过了年没几天,就听到流水的声音,这是刘哲没有想到的。今年的春天来得早啊,来的真的很早,在刘哲还没有期待的时刻,春天就来了。日子会不会学春天,像一个没有被邀请的女子,在某个机缘巧合的时刻,悄悄地潜入你的生活。刘哲还在想着,春天,鸟儿复苏,虫儿复苏,小草复苏,万物复苏,刘哲却走向了死亡,走向了无边无极的黑暗。
一只猴子,一直深褐颜色的猴子闯进了刘哲的视线,刘哲觉得他就是那只猴子,一个懵懵懂懂很痴很傻的猴子,愿意也罢,不愿也罢,反正刘哲就是一种猴子,一只没有自己的猴子。光着屁股,要去哪?
母亲对刘哲问到:“睡了么?”刘哲没睡,可他不想回答,于是母亲认为刘哲睡着,手轻轻地抚摸刘哲的额头,像小时候一样,刘哲觉察到了,可是没有反应。父亲看着温馨的母子俩,不仅十分满意的笑了。刘哲听着笑声,走进了很大的孤寂里,就像这孤寂的荒原。
睁开眼,母亲惊奇地发现,刘哲还没睡,问刘哲以前不是一直晕车么,怎么不睡呀,模糊的,母亲的脸一会儿被拉长,一会儿被缩短。在这拉长和缩短里,刘哲没有听到母亲在唠叨,只是摇摇头。
三瘸子咳嗽了一声,原来父亲抽烟,听到咳嗽,父亲没有意识到这是他在抽烟,还在抽着。刘哲却一把夺过父亲的烟,摇下了窗户,在冷冷的风里飘散。父亲终于意识到了,可刘哲却闭上了眼睛,像一个死了的人。父亲摸了下刘哲的额头,学着母亲的样子,和母亲一样,刘哲没有反应,不想有什么反应。
车还在继续走着,父亲看到了几处不一样的房子,:“对大家说,城里是要到了”,刘哲强睁一下精神,发现三瘸子在开车的时候发着短信。
或许这才是生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