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四、以恶镇恶
雷霆手段必然有雷霆结果,消息传出,举国震惊。
还怀着侥幸之心的士族赶紧如实上报,还怀着怠惰之心的官员赶紧端正态度。
家产重要,脑袋更重要!
登记是第一步,土地分配到人到户粮食进了自家仓才算成功。
这一步,可不简单。
多少年的世家大族,根基深厚,役使的佃农部曲都有了奴性。现在虽然有宋珺撑腰,多多少少还抱着观望态度。
这可能吗?以前桓温大司马也搞过土断,不也是作废了吗?
土断,已经成了一场无烟的战争,是战争,宋珺就没有退缩过。
州到郡,郡到县,一级追一级。做得好的奖励,做不好的,你就等着换人吧。
全国的官员都行动起来了。
可是,宋珺也碰上了一个天大的麻烦。
这个漏子,是荆州天门临澧县一个叫王镇恶的县令捅的。
从名字上看,这个人就不简单。
王镇恶的祖父是王猛。
冷丁说王猛可能有人不熟悉,但说起淝水之战的前秦天王苻坚应该不陌生。苻坚能一统北方,辅佐他的人就是丞相王猛。可以说,没有王猛,就不会有苻坚。如果不是王猛早死,淝水之战的结局还两说。
这么一位猛人的孙子,能没出息吗?
王镇恶出生于公元373年6月11日,阴历是宁康元年(373年)五月初五。按习俗,五月初五是不吉利的日子,家人便想把他送给别人家养活,以免对本族有害。可王猛见了王镇恶后很惊奇,说:“此非常儿,昔孟尝君恶月生而相齐,是儿亦将兴吾门矣”!所以给他起名叫“镇恶”,以恶镇恶。
前秦败亡后,王镇恶随叔父王曜归晋,客居荆州。他骑射不精,弓马不熟,却胸有韬略,爱论军国大事他也有句名言:“若遇英雄主,当取万户侯。”
论年龄,他与宋珺同岁,对宋珺的事迹了如指掌,认定了宋珺就是当世英雄。但他始终不出山,坏就坏在他那个臭脾气上。
有才的人脾气都怪。
诸葛武侯是后主三顾茅庐之后才出山的,我王镇恶不说三顾,上门请一次总还行吧。
可是,大家都太忙了,没人注意到,满地的沙砾中竟然有这么一粒真金。
但金子总有一天还是要闪光。
因为这次土断,王镇恶的名字响遍荆州。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胆大包天抄没了一处田产。这田产不是恶霸的,不是豪强的,而是谁也不敢得罪的和尚的。
还不是个简单的和尚,乃是当今世上最德高望重僧俗两界都敬重无比的大德高僧慧远的记名弟子法空。
这法空半路出家,拜在慧远大师门下,慧远大师觉得此人有些佛缘,用心点化。法空青灯苦修,颇有长进,后下山四处化缘,在临澧兴建了一座庙宇——小东林寺。
庐山慧远大师法舍是为庐山东林寺。
因为有慧远大师的金字招牌,小东林寺自建立之日起就吸引了无数的善男信女,一时香火鼎盛。
法空和尚啥都好,就是有点贪。
一个出家人,四大皆空,一旦犯了贪痴,迟早堕入阿鼻地狱。
要送他进阿鼻地狱的就是这个王镇恶。
南北朝时期,别的没有发展,佛教却极为兴盛。历代的皇帝,对佛教都无比尊崇。“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寺庙的人员、田地,都由当家和尚管辖,因为皇帝的缘故,朝廷也无可奈何。当然这也和宋珺有关,五斗米教被宣布为邪教,人人得而诛之。没有了与佛教一争短长的宗教,人们不信佛教信什么呢?
当然也因为战事的繁忙,宋珺没有顾得上理会佛教。
法空和尚善缘广结,积下了无数金钱,购置了大量的田产。光是小东林寺周围,田产湖面就有万顷之多。庙宇里的和尚、居士,就有五百多人。依赖庙宇生活的佃农,不计其数。
临澧本来就是一个小县,成了佛教之县。
王镇恶也是个犟脾气硬骨头。认定庙产也是国家资源,既然朝廷有旨,也得按要求登记造册。
可是,法空和尚不同意。
我这是庙产,是为如来佛祖诸天菩萨服务的,与尘世绝缘,不能动。而且,历代皇帝陛下对我佛恭敬有加,岂能由你胡来?
不同意?不同意也得登记。
王镇恶才懒得跟法空理论什么这佛祖那菩萨,一声令下,衙差齐动,将小东林寺的庙产全数登记,按照朝廷旨意,除留下庙宇所需,其余的全部抄没,并上报郡、州。
法空大怒,一纸诉状将王镇恶告到了刘毅那里。
这件事,刘毅也头痛,只好上报。
宋珺跟天斗跟地斗跟人斗还不说,这一回,还要跟神斗。
但凡人们皆熟知“阿弥陀佛”为简单易行的修行禅语,可知道“阿弥陀佛”四字真经由来吗?
它,源自于慧远大师。
作为大晋最负盛名的佛教大师,慧远专修净土之法,道德高尚,被后世尊为净土宗始祖。他是当之无愧的佛教界领袖,为当时之人无论僧俗皆顶礼膜拜。他与当时为大秦国师的鸠摩罗什,为当时中国的一对双子星座,交相辉映。
宋珺从未见过慧远大师本人,但慧远大师的大名他是知道的。佛教在大晋的普及程度,也远远超出了他的预知。如今这一桩涉及到寺庙的公案,看似简单,实则极为复杂。
就因为是庙产。
因为历代皇帝的公然庇护,庙产根本就是庙宇的财产,也就是神的财产,尘世之人谁也休想能动分毫。
全国有多少寺院?有多少僧人?说句对佛祖极为不敬的话,一座庙宇实际上就是一个大财团。当家和尚是大地主,其他和尚就是无数个中小地主。他们公然游离于朝廷之外,俨然国中之国。
不解决这部分土地的分配问题,土断断难执行。
但凭借武力显然行不通。
和尚反对还是小事,信佛的老百姓太多了,这其中就包括宋珺的母亲、岳母等等。一旦痴迷的信仰被打翻在地,老百姓必然茫然失措,国家根基恐怕也保不住。
再穷,也不能苦了佛祖菩萨啊!
宋珺苦笑一声,这个王镇恶,倒还真是个敢捅马蜂窝的主。
看来,要问菩萨事,还得先拜佛。
庐山,东林寺。
寺南翠屏千仞,寺前一泓清流,虎溪迂回向西而去慧远大师正自禅定,一沙弥进来禀报:“师父,当朝太尉宋珺大人在山门外候见!”
“哦?待为师亲自出迎!”
慧远不慌不忙,稍稍拾掇,随沙弥一同出了禅房。
寺外树林隐翳,极为清净,宋珺正和刘裕、何无忌、王谧静静地等着慧远大师的召见。
山门大开,慧远一袭僧衣从门中走出,宋珺等人连忙迎上前。
“大师,打扰清修,还请担待!”
慧远合什微笑道:“阿弥陀佛!久闻宋将军和列位大人大名,今日一见,实乃三生有幸!请!”
众人互相谦让着进了禅房。
禅房里早已摆上茶了。
宋珺品了一口茶,微笑道:“早闻大师妙手,此茶当是庐山云雾茶否?”
慧远讶异道:“此茶原为野生,老衲还是刚刚将其转化,尚未流入民间,宋将军何以知晓?”
刘裕何无忌见怪不怪,王谧却是一头雾水。
“仁宝,你没来过庐山,怎么知道大师有这一绝品好茶?”
宋珺怎么说呢?他说前世庐山云雾茶已经广为流传,谁敢信?
“大师业绩颇多,岂止是这云雾茶?稚远兄,此茶若何?”
王谧细细一品,立即赞不绝口道:“大师,当真仙茶也!”
慧远微微一笑道:“难得诸位大人莅临寒寺,老衲却以陋茶待客,为不敬也。怠慢,怠慢了!”
品了一会茶,慧远淡淡道:“宋将军威震华夏,复辟大晋,立下不世之功。今日上得山门,也是与佛有缘。不是宋将军有何赐教?”
宋珺微笑道:“大师泽披教化,晚生却有一事想要劳烦。”
“但说无妨。”
宋珺直视慧远道:“大师,晚生不懂佛家义理,却信得佛曰众生平等。吾等位列朝堂,百姓躬耕陇亩,完全不应该有高低贵贱之分,本质都是一样平等之人,大师以为然否?”
慧远点头道:“是这样的。”
宋珺道:“晚生与诸公有心振兴社稷,为民造福,拟定了一个土断之法,想让更多的穷苦百姓耕者有其田。这应该和佛家众生平等之理是相合的。可是,晚生碰到了一个天大的难题,还请大师解惑!”
慧远微微一笑道:“老衲未曾见过宋将军,但宋将军文才武略天下闻名,还有什么事能难倒宋将军吗?”
宋珺赧颜道:“大师太过誉了。与大师相比,萤光之于皓月也。大师一生慈悲为怀,度人无数,深得天下苍生爱戴。晚生虽俗世之人,亦不免暗生敬畏之心,誓愿与诸公一起,为天下百姓谋得福祉。”
“善哉善哉!宋将军果有此愿,社稷幸甚,百姓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