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宁十五年初,烨郡九雁山忽崩,一古宫出焉,其华丽庄肃,非是人所能为也。后七日,天降赤雨,王命卜之,大不祥。后诸仙毕出,移峰岭塑山河,乱大齐之封疆,隳人主之帝气,天下七分,画为七州六十四域……”
听着自家小子在屋里念着书,正在屋外乘凉的郁老头和郁大娘都不由得眯起了眼。正是乡村傍晚时分,家家吃完饭正在屋外乘凉。这里是村东头一处老宅,屋子有些年头了,一直是由郁姓一族住着的。人丁稀少,每一代只得单传一子,在屋内读书的是就是老郁头唯一的宝贝儿子,郁离。
老郁头听着听着高兴起来,“得得得”得在脚下的青石阶上敲着黄铜嘴长烟枪。“孩儿他娘,你听听。这小子前些天有长进,先生遇上我还跟我夸呢。今儿就读上《齐仙世览》了,真没白糟蹋我这几年的钱。”说的高兴时就凑上嘴来一口,吐出一口白烟,无不惬意。
郁大娘白了他一眼,“还好意思说呢,前些年我让他去读个书,请个先生来。你可倒好,一听先生要那么两吊钱,瞧你那个样子,又吹胡子瞪眼又拍桌子撂板凳的,都不惜得说你。要不是我死命拦着,又有顾大伯、陆瘸子还有郝老二他们也都出来分钱,离儿现在哪里有学可上。”
郁大娘说到这里,似乎又被触动了哪处情肠,放下了手里的活计站起身来。向着天外那仅剩的一抹夕阳叹了口气,“虽然现在仙人们都出世了,朝廷都改朝换代衰微得不成样子,但是读读书总是有好处的。就咱们这儿的那些当官的大老爷们,不还是读书出来的。人家是圣贤书,那像你这个泥腿子。”说着就白了老郁头一眼。
这郁大娘是城里大户出身,书香门第的三小姐,祖上也曾有出过大官。老郁头这辈子最得意的就是讨了这么个媳妇。不过也因着这个身份,平日里总没少受房里的气。不过还是人家有见识,郁老头平时有什么大事都还听大娘的。
郁大娘接着说,“也不知那些仙人们治下的仙城里怎么样。仙城啊,说不定还能见得到仙人。咱们这里小地方,享不到那样的福气了。听说那里的税赋只用交一成呢……”一句话说不完,字里行间满是羡慕与向往。这是当今凡人们的通识了,在仙人底下比在皇上底下好。
两口子正在这里絮叨,只听得从西头那边的土路上转来一伙子笑声,是村里几个小一些的小家伙们来找郁离了。人还没到,一个大嗓门就传了出来,“老郁叔,离哥儿在家没?”音儿才落下,转出几位少年,中间还有两三位少女,都是村里的。因郁离在他们这一辈里头最年长,平日里处事也稳重,被村里一伙少年少女们拥为孩子王,大人们也都挺放心。
老郁头把头一歪,扯着嗓子就喊上了,“离儿,是昆子他们来找你了,先把书撂下吧。”话音未落,只听得破旧的木板门“吱呀——”一声,走出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是老两口的独子,郁离。个儿并不高,相貌也只是普通,但是看久了也到耐看,没有什么缺陷。虽然这几年也读了书,但是平日里还是要帮父母务农,身体挺壮实,不像是城里的弱不经风。平日里长穿一件青色衣衫,配上一卷书,也还真有些读书人的气质。现在换了一件原色粗布小褂,少年本色就显露无疑了。
老郁头笑骂了句,“就知道你小子不认真读书,连衣服都早早换好了。赶紧着吧,找到了中意的就赶快回来,别耽搁太久。看着点弟弟妹妹,别引他们瞎转。”郁离忙着跑出去,随手向后一摆:“放心,有娘娘照看着呢,不会有事。”飞一般的就和那伙村童们跑远了,只留下暗淡天色下的一阵阵脚步声。老郁头摇了摇头,但是看不出有任何不快,“这小子,还真和他老子我当年一摸一样。”转过头来又和郁大娘唠上了嗑。
这村子名为青山村,从三百年上就一直供奉着一位村子保护神,名为青湖娘娘,有一座娘娘庙就建在村外头。第二天就是娘娘的诞辰,古老的传统了,过了九岁但还没到十六的小孩们,都要去村外山头上找一件祭品表表诚心。小孩子家家的,也不可能准备什么好东西,就是从山上找些小花小草啦,小鸟小兽的。再有些情致的,寻到块怪石也是一番心意。反正大头都在老一辈身上,他们有点心意也就够了。
村子地处群山之中,东、西、北三面环山,只有南边的路平坦些,绕出去直通县城。不过山那头有大路,平日里这里少有人走动。这里的山林幽静,茂林修竹,附近十里八乡的就数这里长的最好,有灵气。东山上更有一小湖清水,要按风水算,这里是地脉,镇着附近几十里。湖边便是娘娘庙。人都说是承了娘娘的福气,才在这荒山辟地里有这么一方世外桃源。三处山头东南两处都缓和,只有北山要高一些、险一些,上有两处断崖。村中小伙子最喜欢来这攀爬证明自己的勇气,成人礼也大多摆在这边,但到底这两处断壁有些忌讳,平时少有人来往。松柏森森,这一伙孩子大晚上的来,倒颇有成人吃禁果般的激动和恐惧。
郁离带着他们出了村,一行人分散开搜寻着自己想要的祭品。村里的孩子们野,一上了山就跟冲出窝棚的野山羊一样,四下里跑满了,东一搓西一撮。还有的嬉戏起来,连祭品都忘了。郁离等几个年岁大一点的叫嚷了半天,才将他们都唤了回来,分了队伍到三座山头上去找。
郁离胆子较大,带着另几个孩子去了北山。夜色深重,虽然上有一轮明月皎洁,但挡不住那树枝如鬼爪似得伸出来,令人心里发毛。风吹过去,叶子也都瑟瑟作响。一路攀上去,岩石映着清凉的月光,晃亮如银。但是不时就有两处棱角凸出来,聚着阴影,看上去跟刀剑似的。
老人们之所以能放心,让这帮孩子们自己出来上山,主要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有青湖娘娘照看着,二来这习俗又不是一年两年,是有上百年的历史了。老一辈自己这个年龄也出来过,山里上下都被几辈人摸爬过。
这寿辰前一天晚上让小孩子们自己出来找祭品,又有个名字唤作“撞大运”。运气好的被娘娘看中了收走,会有做好的饭菜在一家人睡着时,被娘娘遣侍女送来。因这里毕竟穷困偏僻,不好送别的,一日饭菜便是最合适的。上交的祭品里,有些是捉到的小猫小狗什么的,也会被娘娘放生,受伤的治好,健康的赐福。所以本村的老人们总说娘娘有慈心,是位善神庇佑一方。每当谈起娘娘庙不能在别的村建时,老人们总是充满遗憾。
郁离正在寻找中意的,他在找一块颜色好的石头,前两天就看中了的。忽然听见顺子的幺弟喊了起来,“离哥,那蘑菇真漂亮,我想要那个。”抬眼一瞧,只见在杀狼崖上有一小片发光的蘑菇,白天看不出来,晚上就发出一片的绿光。小孩子吗,总喜欢收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当宝贝,也不管是不是看起来有些恐怖。这些孩子里,也就郁离多长了几岁,身子壮些,攀得上那杀狼崖。
杀狼崖名字比较怕人,是源于青湖娘娘未来之前冬末一次狼群袭村,当时被村里人奋起反击,赶到这面山崖将狼群围住杀光的故事,现在家家户户还都挂着一张狼皮,是北山的头一号高险的山崖。郁离攀藤附葛,一路迤逦而上,找到了这片夜光菇。
“奇怪,这一片明明从未有过这种发夜光的蘑菇,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郁离挺奇怪,但看着形状与他们日常吃的一种一样,也没多想,拔了一把就要下来。刚想要下去,忽然郁离发现了一只同样发着光的、睡着了的小耗子。好奇心大起,提起尾巴一看,原来是一会发光的蝙蝠。不过这样都没醒,看来是受了伤。
郁离心中欢喜,暗自想到:蝙蝠寓意福寿,正应了娘娘寿辰,这是天与我的福气。我把它献上去,这一次娘娘肯定会给我赏赐,老爹也会多给我些糖吧。乡村里毕竟糖少,这玩意儿又甜,郁离十五了还一直喜欢着,是大人们在村宴后发给小孩们的珍贵礼物。
郁离爬了半天有些力竭,加上山崖又险,不管三七二十一,舍了石头,把蝙蝠和夜光菇揣到怀中就下了山崖。把怀里的夜光菇给郝德时,口中还跨着,“德子,回来老郝叔给你糖记得分我块。”郝德一见夜光菇高兴起来,好生将它收着,嘴里满口答应“得嘞,少不了离哥的。”
第二天就是娘娘祭,这几年的老规矩了,公选了郁大妈作巫祭,城里读书世家的三小姐,比村里人更显敬重些。郁大妈凭着身份,还能从外村和镇里再请出些人来,别人可没这么大能耐。阖村的人偕老携少的,拖家带口的全来了,家家花红表礼,五牺三牲。敲锣打鼓的从村里出来,一路上了东山,喜气洋洋。
青湖也就是娘娘庙旁的那一小片湖水,通彻碧绿,望上去宛如一大块碧绿的翡翠。四周被娘娘种上了柳树,在娘娘的法力下四时长青。庙宇是娘娘自己建立的,当初请娘娘回来的村长准备的石材和木料。造的很是巍峨,但是门户都紧掩着,只在少数情况下开启。其内只有娘娘和她的几位侍女。娘娘就是一直这样,默默的守护着这个小山村。
村里人在青湖娘娘的庙旁站定。都知道娘娘喜静,纷纷停下了上山的动静,只留下外村几个被请来的有头有脸的人物读祝文。庙里的侍女们也都听见热闹,出来观看,都立在柱子上,远远的看。
“……四面八方,各界贤达,信女善男,齐聚寺院。焚香祭奠,敬奉神灵……”“……率青山父老,解镇乡亲,东区各界,谨备三牲五谷香烛时馐之仪,置祭于青湖娘娘前……”“……无不翘首引颈,恭呈牲帛,慷慨陈情。惟祈上灵,佐我苍生,佑我家园。赐我太平,保我民安。惟神歆格。尚飨!”
冗长的祝文诵读完了,巫祝赞道:“村长携诸位大人献。”村长和几位大人都上前磕了头,焚了礼品,一股香气远播数里。
“村民敬献。”是轮到村民们上前摆果子,献食盘等等,忙活了半天才算清白。
“稚子心献。”小孩们纷纷从父母身边跑开,将昨晚刚找到的宝贝们拿出来,恭恭敬敬磕三个响头。都在那里看着,娘娘有没有认可他们的祭品。郁离的蝙蝠、郝德还有郝顺的夜光菇,都被一只无形大手给收了上去,都兴奋起来。他们的父母也都脸上有光。有经验的看见自己的没被收走,而是由侍女出来拿的,也就回了去,没经验的不知所以,一脸兴奋的望着上面,等着盼着娘娘给他们赏赐,直到被自觉丢脸的父母拉走。
“礼成,受神宴。”巫祝赞完了,宣布村宴开始。一旁早有请来的厨师做好了菜,正一盘盘端上来。村民们就如炸了锅一般,齐走去庙旁偏殿赴宴去了。年纪大的走得慢些,小孩子们直接就撒了欢了。老郁头边走还边和村长讲着:“这一闻着酒香就受不了,鼻子真受不了,这恐怕是藏了两年的黄培酿。婆娘管的贼紧,每天都喝不上两口,今儿个可算能痛快喝一回了……”
这些子半大小孩们跑得更欢,阿昆还跑边叫嚷着:“这次离哥儿和顺子德子怎么这么好运气,这般诚心,祭品被娘娘收走了,回来娘娘赏的菜可分我口。”德子最机灵,先一步应者:“离哥肯定同意。”郁离笑骂着:“死德子,想留着自己吃啊,没门。阿方,阿昆,回来一起向老郝叔说去,有福同享,我不掖着,谁也别想藏着。”说着笑着,打成一片。
“吁,也不知是福还是祸。”神庙里,一位青衣女子看着外头情形摇了摇头。女子的脸隐藏在阴影中,看不清楚,身穿绿丝宫纱袍,头上是一只碧绿簪子,除此之外身无长物,一身的素净。旁边虽然侍立着两个侍女,但仍显得那么孤独。她稍稍掐指算了算,回头看着那一把夜光菇和依旧昏迷不醒的蝙蝠叹了口气,“只希望对方是个讲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