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时也会憎恨容砚的不择手段,要不是他从中作梗,自己怎会对宋锦城心生动摇,要不是他强行要将自己从玉生烟掳走,哄骗自己喝下重烟,她与宋锦城何至于走至如此境地……
比怨恨容砚更强烈的,是对自己懦弱的无能为力。
这个世界于自己而言,如同永不见彼岸的汪洋大海,无论怎般挣扎,总是无法改变自己的方向,即使惶恐,即使不愿,即使抗拒,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事情在眼前发生,满眼苍凉。
倘若真有那一日,她就能举起自己手中的利刃,挥向容砚吗?
梅踏雪厌恶杀戮,可是自己早已满手无辜人命。南阳千晋是,秘室的浪人是,因沈允败亡遭受战争流离失所的百姓是。
她已不再干净单纯了,做不回无家可归的小乞丐。
沉默非常的折磨人,许久得不到答案的容砚好似明白了,打了个哈哈,状若无异,道:“无妨,那日来了,我也不会怨你。”
容砚陪她进不夜城。
还是那般繁华,街上的人来来往往,车水马龙,走道小摊主放开了嗓子争相吆喝,好像那场突如其来的政变没有带来丁点的波动,公开亭里贴着金黄色的官榜,落款处的月玺之印十分醒目,盖在隽美清秀的容怀清三字之上。
“学长……”
记得很久以前,她还充满仰慕之情的对宋锦城说,大公子有朝一日,定会君临天下。当时宋锦城还笑她……那段日子真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有时午夜梦回,她总会以为自己还是乐相跟前的小学子,还能和宋锦城鸿信互往。
梦太好了,好得舍不得醒来。
她盯着官榜出神,直到容砚伸手拉她躲过旁人的拥挤,梅踏雪恍然,转身离开了公开亭。听闻沈睦已升为相臣辅政,带着朵萝远赴关山平定暴民之乱,月庄人才辈出,很快便将因政变衰落的文武百官替济而上。
一切都落幕了……
这条大街走得比任何一次都要漫长,她过去从未觉得这条大街原来是这么远的,突地心房猛跳,好似在胸口翻了个转,纠得生疼。
梅踏雪脚步一顿,眼前有些发晕。然异状很快消失,不适之感也消散不见。早前便甚少去在意自己身体的状况,几经动荡,她已生出了厌世的念头来,于她而言,能活多长时间并不是很重要的事情。
经过永歆楼,偌大的前厅区区之众,她稍微侧首探看,瞧见木子正在柜台,埋头对账。梅踏雪本没有打扰的意思,只是木子非常的警觉,极快的察觉了梅踏雪的存在,抬眼便看见驻足门前的她。
他笑得灿烂,从柜台走出来,把梅踏雪两人请了进去。
“不用……我只是经过看看……”梅踏雪抱歉的拒绝。
“您就小坐一会吧,这些天,红蕊一直在担心您。”
木子利索的拂拂桌椅,按着她踏踏实实的坐上,麻利倒了两杯热茶,笑呵呵道:“瞧您好好的,我就放心了……放心了。”木子深怕梅踏雪盏茶功夫就走了,转头向另外一名共事叫道,“麻烦小哥,到内堂唤一声蕊蕊。”
听了这称呼,容砚露出一丝笑意,轻声道:“看来和红蕊的关系有所进展。”
这老大不小的男人竟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但眼里实实在在的笑意藏不住。
正说着,内堂的帘子被掀开,露出红蕊面色红润的脸庞,视线恰好与梅踏雪看对上,她低下了头去。红蕊粗布麻衣,宽大的衣衫遮得都瞧不出腰身了,看她姿态,梅踏雪一眼便明白,只见木子忽然就正了神色,说道:“您莫怪红蕊这些天不在您身边,是木子将她留下来……您要是有气,尽管让木子担……”
“多长时间了?”梅踏雪笑笑,温和的打断木子的请罪。
“近两月了……”木子的话低了下去,他也不过是半月前才晓得,当时要不是红蕊在永歆楼为被宋镇软禁的梅踏雪守夜,身子虚弱,请了医馆的大夫来看,木子还真不察觉……
梅踏雪盯着红蕊看,只把后者瞧得满脸通红,不敢抬头看她。她没有要责怪的意思,只是十分的欣羡,连与爱人厮守的机会,都变成遥不可及的奢求了……
“挺好的。”她微微笑,伸手把红蕊拉过来,红蕊也受了不少苦,能平安喜乐的成家,不枉巧动心思撮合他们……
那时梅踏雪为沈允安排在身边的探子苦恼不已,身前身后总跟着一个异心的时时捏着自己的软肋,她苦思多日,起初只是想让木子试试能否接近伺机除去,怎知后期的结果令人措手不及,但也不失为一个好结果。
“少主的恩德……红蕊铭感五内。”
“莫客气……木子日后要是有哪里亏待你,大可和我说。”
木子一听,忙一脸认真道:“真有那一日,木子引颈就戮,决不二话。”
红蕊肘子轻轻戳在他胸上,眼中似埋怨似甜蜜。
她看在眼里,知道两人感情甚笃。
此前梅踏雪曾交过不少银两给木子,让他私下在不夜城置办了一处私宅师府,直到如今梅踏雪也没有去过,只是担心会引起他人的注意,现在倒不必顾虑了,她便将这事重提。
“那师府,现在还安在?”
“当然,小的早已打点完毕,只等着您入住。”
“嗯。”她应了一声,而后又轻道:“这座府邸以后便是你与红蕊的家产了,可要好生管理。”
“少主!”
两人大惊,这可不是能儿戏的事情!
“这府邸,本就是我以防万一才存在的,如今万事已歇,便也用不上了,且说你对我忠心耿耿,些许金银仍是薄馈了。”
“可是……”
木子还要拒绝,梅踏雪继续道:“以后小孩儿出生,你总不能让红蕊娘俩仍跟着你过清贫日子吧?你收下便是,我非是轻率作决。”
两人这才不再推辞,红蕊身子一弯欲要行礼,被梅踏雪扶了起来。
梅踏雪又与两人闲聊一阵,木子极力请求她到师府住下,可是梅踏雪心意甚决,丝毫不为所动,说得烦了,她就撵着木子送红蕊回去歇息。
瞧着他们转回内堂,她轻轻松了口气,仿佛大石落地。
“我们也走吧。”一直在旁不言不语的容砚,此时才淡淡发声。
此时未时都过了,的确不早,梅踏雪点点头,准备出门离开。
楼上传来蹬蹬的脚步声,不算急切,但人言讥诮。
“原来前少主还健在,这许久不见,是又要去哪里祸害人呐?”
梅踏雪身子一僵,没有停下脚步。
然只是一句话的时间,身后的人已经拦在眼前。
她比梅踏雪还高一个头,乌发高高挽起,胭脂细点,一双浓眉杏眼明亮有神。“怎么,连声招呼也不打,好歹,我也承过你一声学长。”
“程学长。”梅踏雪见避不过,只能不冷不热的打了声招呼。她不知道程无霜会在永歆楼上,否则她定不会逗留在大厅。她侧过身,想越过程无霜。
“踏雪还有它事,先行告退。”
可是怎知,程无霜横跨一步,挡了她的去路,冷不丁扬起纤掌抽了梅踏雪一耳刮子,毫无防备的梅踏雪挨了结结实实一巴掌,双眼发黑,随即被掌劲扇倒在地,因着推力重重磕在门槛之上。
这巴掌来得凶狠,她只感到左半边脸火辣辣的发麻,口里有淡淡的血腥味。
那一瞬她脑里一片空白,任由容砚把她半抱着扶起来,好一会,眼前的程无霜才变得清晰。
那双杏眼里写满了对她的憎恶痛恨。
“这一掌,是为我的锦城哥哥。”
程无霜眼眶泛了红,粉拳紧握,随时都会再上来赏她一掌。
“你这个水性杨花的贱婢,配不上锦城哥哥。”
“程无霜,闭嘴。”容砚的脸色十分阴沉,冷沉沉的呵斥她。
“梅踏雪这个贱婢敢做,还容不得别人说了?”她冷冷一笑,看着梅踏雪的眼神恨不得啖她血肉,“勾引别人的定亲丈夫,暗地里残杀同胞,害得他人家破人亡,自己反而不知廉耻,嫁入将门……”
她没有说完的机会,容砚已打横抱起梅踏雪,一言不发撞开程无霜的阻拦,走出门去。
“这样下贱的女人,容砚……你娶了她,会不得好死!”
气急败坏的程无霜几近发狂,声嘶力竭的诅咒容砚。
大街之上人来人往,不少人闻声注目,引来观视。
他站稳了步子,转过身来,看着程无霜欲要崩溃的失态模样,没有一丝生气的情绪,“我与内人和如琴瑟,不需程姑娘费心关怀。”
程无霜冲了上来,不顾仪礼的伸手去抓他怀里的梅踏雪,容砚有心爱护,梅踏雪仍是被失控的梅踏雪抓伤脖颈。
“小贱人你躲什么?除了在男人怀里示弱,你就没有自己的脊梁骨!你这个害人精!把锦城哥哥还给我!”
“程无霜,你够了!”容砚大怒,腾出大掌一推,把她震出三两步。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把三人围得水泄不通。
有人窃窃私语,听不真切。
梅踏雪紧握的拳又松开,挣脱容砚的爱护,站得笔直。
那些人的目光,赤裸裸的上下打量自己,鄙夷,嫌恶,厌弃,她不觉得有什么羞愤了,这些和以前碰见的,没什么不同。
“对,我就是没有脊梁骨,离了男人就没法活下去。你有意见吗?”她说得很轻松,没有一点的羞耻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