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福国,四百一十三年,腊月廿七。
再过两天,就是新年了。
喜气洋洋的一片迎新花灯里,宋府门前飘扬的白幡格外刺眼。
两天前,容家的大公子风雪中带了晴天霹雳般的噩耗回来,宋府气氛一度低迷。
宋老夫人更是二度白发人送黑发人,当场就昏了过去。
三日过去,梅踏雪终于醒了。
脑袋钝痛无比,喉咙火辣辣的痒,五脏六腑跟翻了个首尾般痛苦,花了好大力气足够清醒,身子却无力移动。想必是容砚是真的想杀了她。
梅踏雪闭眼,尚有些混沌的脑袋努力回想失去意识前的记忆。
染血的长枪,飞雪,尸体,温热的血……冷峻的脸。
容砚……
宋锦城……
喉间沙哑,她叫不出他的名字,却已在心头碾过无数回。
他是她活下去的支柱。
房里燃着炭木,火苗滋滋的舔去干炭的躯体,偶尔发出啪啪的声响。她没有移动的力气,只是微微的侧头,打量四周环境。
简洁,典雅,不像是一般人家的门户。看不出时辰,从窗户透来的光估摸,应该快戌时了。
或许很快就有人来看她。
果然,只等了两刻钟左右,房门咿呀,一名婢女推门进来。
“呀,雪姑娘醒了!”
“你是……?”
“小婢青青,是小姐派来雪姑娘的。”
“小姐?”
“是呀,小姐说雪姑娘是自己的昔日同窗,在不夜城无亲无故的,身子又不好,所以就找了客栈给雪姑娘养伤。”
梅踏雪愈听愈糊涂,她怎么会在不夜城?她家的小姐又是谁?
“雪姑娘你等等,我去告诉小姐,说你醒了,青青去膳房给你端药。”
到底是谁救了她?
记忆仿佛出现了断层,除了容砚的最后一眼,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小师妹!”
人未见,甚远就听到了苏真熟悉的声音,梅踏雪恍然,原来青青的主人是苏真。
她提着裙摆小跑着进了门,笑脸灿烂,到了跟前一把扑在床沿,捧着梅踏雪的脸儿又摸又捏:“你可醒过来了,真让人担心!”
梅踏雪突然眼眶一热,撑着身子靠在床头,微微喘了口气,哽咽道:“想不到……还能见到你。”
苏真也是红了眼儿,道:“前些日子听到从关山传来的消息,说你中毒身亡……我伤心好久,后来容哥哥……政相从关山回来,不声不响把一个病人塞给我,也不打个招呼,瞧见是你,真是让人又高兴又害怕。幸好,幸好……”
她摸了摸梅踏雪的脑袋,安慰道:“现在人没事就好,要好好养着。别担心。”
她的眼眸渐渐黯淡下去,梅踏雪正想问是不是还发生了什么大事,苏真继续说道:“容砚也受了伤,正在永歆楼住着,等晚一点,我去告诉他你醒了。”
梅踏雪险些从床上跳起来,容砚?容砚也在不夜城?!惊怕之余更觉得奇怪,容砚为什么受伤了,自己失去意识之后,到底是谁救了自己?昏迷的这段时间,他明明有下手的机会,却没有这么做,是因为什么?
她的脑袋一团糟,什么都理不清楚,苏真以为她的伤又痛了,赶紧的把她掖回被窝,轻声细语的安慰:“容砚没什么大事,你不要着急……”
“学长……怀清学长有没有和你说什么?比如……是谁救了我?”
“他……他什么都没说。”苏真忧郁的低了头,随即换上笑脸,“睡了那么多天,饿了吧?我去让青青把药膳给你端来,要好好吃,伤才会好。”
梅踏雪需要冷静的时间,也不留苏真了,待她走后,重新躺回床上,思考着如何应对即将发生的事情。
还没等来青青的药膳,面容憔悴的容砚就早一步到了。
梅踏雪满心戒备的坐起,靠在床头,直直盯着他走进来。他看起来气色苍白,步子微浮,在桌前站定,也不再靠近,看了她一眼,兀自坐下。
“梅踏雪。”
她紧了紧手心,没有应。
容砚双唇翕动,静了静,有些犹豫:“我们被利用了。”
戒备如刺猬的梅踏雪乍一听,登时有些发懵,不知容砚又在耍什么花招。
他颓丧的叹了口气,怏怏说了下去:“是圈套。有人要我们性命。那个梅踏雪与容砚,是假的。”
梅踏雪一头雾水,哪里来的自己?什么是假的?
“你休想再诳我。杀不得我,现在还想混淆是非?”
他苦笑一声,似乎已经意料到她的反应,平静的说了下去:“有人知道你没死,故意假扮成我的模样,将你从少将军府带走的不是我,有人蓄意为之,欲要嫁祸于我。当时我一路直追到西北边界,极其容易的从他手下救下你……没有多久……”
容砚突然顿住,似在挣扎是否该继续说下去。
“没有多久,那梅踏雪暗中偷袭致我重伤后逃离,我被弃于雪地,不知时间多长,待醒来时竟瞧见一名容颜与我一模一样之人,欲要杀你……
“我方才知道,我们被算计了。”
原来……是他救的自己吗……
梅踏雪想着,好似明白了一些。
无怪乎当时带走自己的容砚有别于过往,当时还疑惑是否变了心性,也许……从来不是一个人。
可是当时在场只有两人,如何证明他所言属实?而且……现场尚有许多尸体,他是何时识出那假冒自己女子的真假?
“当时在场只有你我,我怎可信你片面之言?”
容砚微一闭眼,才道:“因为,杀我的那个人,有武功。我带着你无处可去,恰好碰上大哥派来之人,才侥幸存活。”
与宋锦城死战一场,早将他的警惕消磨殆尽,待到拥抱到梅踏雪那一刻,容砚后知后觉的察觉梅踏雪的不同,可惜为时已晚,才微微偏了心房,匕首已追命而来,与要害差之毫厘。
当时他的确想杀了梅踏雪,然探到命脉时却没有任何的内劲,生怕自己失手成恨,见到了容怀清,终于明白,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杀局。
自己为了梅踏雪与宋锦城舍命厮杀时,容怀清遇到了命悬一线的梅踏雪。梅踏雪,从来没有真正在身边……
容砚言辞恳切,神色严肃,并不似言假。假若当时没有碰上容怀清……也许是真的亡于他人之手,容怀清的出现应是意外之事,若果自己不坚持去寻宋锦城,此局大概不攻而破……
偏偏自己一意孤行,险些踏入鬼门关。
“少将军去往西北方向,不知何时归来。”
梅踏雪猛然一震,宋锦城……宋锦城是去了西北边界!
“你,你有没有碰上锦城?”
她的心砰砰跳着,雪地里没有找到宋锦城的尸体,他……一定会活着。
他瞥过目光,不与她对视,淡淡的:“没有。”
那,那就是说……梁尚君骗了她。也好……也好,没有去就是平安。
她垂着头,对容砚的话又不确定起来,若是容砚一直与自己同道,没有碰上宋锦城也是可能之事。
这个容砚,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你好生休养,我不打扰了。”
容砚神色忧郁,似乎十分恼闷,这让梅踏雪很不习惯,自从自己因毒隐居养伤之后,容砚就变得奇怪了。
月庄里那意气风发的容砚,已经遥远。
残暴冷酷的是容砚,还是眼前郁郁寡欢的才是容砚?
梅踏雪有些迷茫。
青青带来了药膳,梅踏雪伤体未好,连续几天都只是少吃多餐,偶尔都不得不嘲讽自己,真是闺秀的身子乞丐的命,大病小病就没断过。
又是一年辞岁时,梅踏雪及笄。一年的波折早将她的纯真磨去不剩,性子越发的沉,亦不爱说话不爱笑了。
去年今时……她殷殷期盼着快些长大,好成为宋锦城名正言顺的夫人,可惜,现在天南地北,他可是,有想念自己?
梅踏雪裹了大氅,慢悠悠的走在不夜城街上,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家家户户挂着红灯笼,丝竹不断,欢歌笑语。
不知不觉她来到了那座通体透白的山下,仰首而望,依然高不可攀。
“雪姑娘也想到山顶一看吗?”跟在身后的青青欢快的问道。
她微微回头,笑了笑,“这是不夜城景致一绝,谁人不想看呢?”她想着宋锦城,有点苦涩,有点甜蜜。
“嗯,不过据说几乎没人看到过,这山要上去,真是和登天一样难,能上去的人,不是神仙,一定也非常厉害。”
梅踏雪因她的话笑起来,宋锦城真的很厉害,也很温柔……
她很想他……
笑着笑着,眼泪都止不住了。
“雪姑娘你别哭……是不是青青说错话了?青青该死青青该死,您别哭,别哭……”青青只是眨眼就看见主子脸上亮晶晶的泪痕,以为自己犯了错,忙不迭的给她道歉。
“我没事……只是,只是稍微有点想家。”
有个温暖的家,真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梅踏雪拭去泪痕,掩去情绪。
“噢……”青青闻言沉默下来,悄悄道,“青青会陪雪姑娘的。”
她的身子骨还虚着,这些天来胃口奇差,时常也犯难受,不过片刻梅踏雪脚下虚软,只能与青青回了客栈。
容砚从楼对面看着梅踏雪进了房,抚着左肩的伤,回想着那日听到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