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府的大喜灯笼还高高挂着,花堂里的喜绸还没有撤掉。气氛却是十分压抑,容砚站在旁处,身上的喜服来不及换下,但已沾了不少风尘。
沈允阴得抹了灰。
“少主没有下落?”
在封锁不夜城的情况下,一整天过去,竟然毫无所获,沈允的脸色不免难看。
“是……”
容砚羞愧得抬不起头来,这新婚妻子就在自己眼前丢了,实在是有辱名声。
“加派人手,把范围扩大。附近村落,一律不能放过。”沈允她已在容府坐了半天,冷静下的理智已经不多,而更在意的是,皇城底下,到底是谁有这种胆量?!
上次梅踏雪关山中毒,是自己授意红蕊做的事,然梅踏雪假死,却是在自己意料之外,遑论途中再遭刺杀,被容怀清救回,不过宋锦城一死,梅踏雪便没了利用价值,生死于己已无用处,除了自己,谁还惦记着这个女人的性命?
她唯一想到的,就是宋镇。
若是宋镇想借机报复,也不是不无可能……
不夜城里,宋镇的爪牙会有多少?
沈允暗自思量。
容砚带着人亲自前往村落搜寻,就算掘地三尺,他也要把梅踏雪挖出来!
通心玉救了梅踏雪。
孩子保不住了。
梅踏雪只是如尸躺着,没有言语,没有喜怒。
素尘为她净身,熬了调息的药,青年不声不吭的杵在门口一天。
“不去看看?”
他微微抬了头,不动弹。
素尘握住他的腕脉,一双眼似乎要在他身上看个通透,“你到底是什么人?”
对方似乎没有搭理她的意思,素尘拽着他的手腕,把他拉到梅踏雪床前,道:“你知不知道,她昨天差点就死在你的手上!”
他终于有所触动,冷冷的回她:“那你又知不知道,如果不是你,我已经死在她的手里?”
“什么意思?”
“我跌落山崖,全拜她所赐。”
青年闭了眼,不愿再想起那些不堪的过去,他的伤还在隐隐作痛,更痛的,是那颗被背叛的心。
“楚楚可怜?柔弱无能?这些表象下,是蛇蝎一般冷血的内心,只有你,才会相信她的泪水。”
她直直看着梅踏雪,是这样的人吗?难道,是自己错了?
他站在她的眼前,握住她的下巴逼她看着自己,“梅踏雪,你与我装聋作哑,就能将过去的事情撇得一干二净了?你忘了宋锦城,宋锦城却不会如你所愿。”
梅踏雪仍然不言不语。
他握住她的手,碧玉一般清脆的玉镯依然安静的挂在腕上,青年扣着她的手,狠狠的砸在床沿,玉镯应声而碎。
“你……”素尘来不及阻止,忽然回味了他方才所说的话,心里有了猜测,“你……你是前少将军?!”
“前少将已经死了,宋锦城,还活着。”
阿锦是宋锦城!
素尘的心狂跳。她虽然猜测过他的身份,想不到他真的是那传言已经死了的宋锦城!
“咳咳……”
宋锦城突然捂口,虽刻意压抑,还是掩不住沉重的伤势。伤在五脏六腑,让他的脸色比之前更加枯槁,只有心中那股执着的恨意,才让他有活下去的意志。
“素……素尘。现在容砚他们必定在全力搜捕,为免牵连,你和师父该离开了。”
“可是……这样你们怎么办?”
“梅踏雪在我手上,他们不敢乱来,我不会有事。”
素尘犹豫,宋锦城的伤比之前更严重了,梅踏雪身子羸弱,没有大夫的照顾,能活多久都是个问题,可是如果自己不走,劫持少主的重罪,也会坐实了……
如今过去一个日夜,翼宫的兵卒很快就会扩大搜寻范围,如何是好?
“素尘……你与师父先寻个安全的所在,等我脱身,我会前去与你们会合。”
宋锦城知道不会轻易撵得走她,只能好言相哄,离开竹庐再说。“永歆楼附近有一座医馆,你与师父先去落脚。别让我——咳咳……别给我添麻烦。”
“可是……你的伤……”
“无碍。你再啰嗦,只能我带梅踏雪离开了。”
素尘无法,与师父先行离开,与其逼宋锦城带着梅踏雪另觅藏身之处,不如就在竹庐之中,等风声过了,自己还能回来探听情况。
这时,夕阳已经偏西了。宋锦城的伤内外交逼,使他不得不离开梅踏雪的木房,出外寻药。
房中寂静。
更漏无声流逝。
梅踏雪终于有了动静。她的身子还很虚弱,只是心中的一股倔强,勉勉强强的支撑着。房门之外不见人影,星夜冷沉,荒野树影幢幢,虫鸣扰心。
没有人。
她想了想,迈步走了出去。
一刹那有冷锋划过,额上碎发飘然掉落。
“你想走?”
宋锦城眸子冰冷,手上的利剑同样冰冷。
她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没有畏惧,没有胆怯,这双眼,她总在梦里见到,那时候,她不知道他是宋锦城,和自己是什么样的关系。
他的衣衫还凌乱,身上的伤口裸露在外,一手按住的白纱,沾染星点血迹,这些伤……有容砚留下的。
风从树梢拂过,撩起两人的乌发,宽大的衣袖。没有人说话,却是最沉重的情绪。
自己想走吗?不……她无处可栖,翼宫还是竹庐,已经没有分别,她只是……只是想见他。
见他。
明明自己才因他失去了孩子,可是,她仍然想见他……
“宋……宋锦城。”
她喃喃他的名字,内心最深处的动荡,到底是为什么……
“咳……”他的咳嗽越发的频繁了,只是他手上的剑从未放下,稳稳的架在她的颈项。
她垂下眼,不看他唇间溢出的血迹,混沌恍惚的呢喃,“我不会走。”现在除了这条命,她什么都没有了,还怕什么?
“进去。”
灯下的静默,缓慢的消磨着时间。
她不知道宋锦城在想着什么,透过半开的窗棂,入眼如墨,城里的人都在做什么?容砚还在找她吗?月主一定很生气,不夜城已经被封锁了吧……
夜露渐深,春天未去的凉寒又悄悄袭上身来,指尖已经开始犯冷。
宋锦城咳得越来越严重了,犹如风中残烛,仿佛随时会油尽灯灭。他没有看她一眼,即使伤势如斯,他仍坐得笔直,像将军。
他本来就是少将不是吗。梅踏雪不由得想。
他恨她。彻骨的恨意,是这般强烈。梅踏雪不记得了,她的记忆里没有宋锦城的痕迹。若有所思的注视引起了宋锦城的注意,他擦了淤血,斜睨了她一眼,戒备而冷漠。
梅踏雪突然想,容砚总有一天会找到自己,到时宋锦城会不会死?自己该怎么办?她没有觉察自己不该担心这些,自己才是受到伤害的人,为何去担心一个劫匪的性命。
她想要找点事情做,沉默令人发疯。想着抬脚默不作声的走出去,不出意外的被宋锦城拦在门里,她微转了身子,淡淡的回他:“我只是饿了。”
竹庐的范围并不大,除去三间紧挨排列的草庐,一处简陋的厨房,再没有其他可落脚的地方。梅踏雪端着灯火摇曳的烛台,对跟在后面的宋锦城不理不睬,就着昏暗的烛光,找到剩余的食物,生起火来。意外的得心应手,也是……曾经自己也是四海为家的流浪儿。
干柴噼噼啪啪的燃着,火红的光照亮两人的脸庞,似曾相识的场景,在哪里经历过……
她又恍神了,愈是要记起,得到的总是一片空白。
糊了。
烤糊了的野肉发出难闻的气味,梅踏雪猛然起来,慌张中伸手就想去取火里的野肉,一根树枝极快的横档住她的手,她一看,宋锦城冷着脸,用树枝将野肉拨了出来。
她重新坐了回去。
“我曾经……和谁一起这样度过很多的夜晚。”似是自语,似是疑问,没有头绪。
宋锦城的手微微一顿,复又安静的看着火苗,没有说话。
“你说你的坠崖与我有关,可是我的记忆里,连你的名字都不曾有。”
他突地冷笑一声,刻薄的讽刺道:“兔死狗烹,又何必掩饰,这等拙劣的推诿之辞,倒是令人恶心。”
梅踏雪亦冷冷一笑,“这般信誓旦旦的污蔑我也是头一遭见,我与你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毁你家国?非取你性命不可?”
他突然朗声大笑,好似听到天大的笑话一般,“梅踏雪,你可知今日富贵何来?街头孤儿到月庄子弟,攀上月主的高枝,转眼不过年岁一轮,这些为人的礼仪廉耻,你也连同我一并忘光了!”
梅踏雪眉头紧皱,对他的无端指责如坐云雾。她突地站起来,并不想再与他交谈。
脑中隐隐犯痛,她已经两天没有喝药了,那些调养身子的药在容砚的照料以来就没有停过,如今突然断了,浑身乃至神智都觉得痛苦。
“梅踏雪。”
宋锦城忽然叫住她。
她顿了脚步,没有回头。
很久都没有了下句,离了火苗的空气夜寒甚重,她正欲回房,却听见那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你真的……都忘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