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砚垂下的眼睑眸光微闪,自岳群封调回翼宫,他就隐隐嗅到朝中政权风向吹来的躁动气息。此前兵权月主掌有四成,其余皆在宋镇手中,而宋镇二十年的将军之位无人可撼,沈允却敢明目张胆的捋这老虎须,面皮底下的心肠,不难猜测。
“月主本是指派少主前来平定,奈何少主资历尚浅,又无防术傍身,月主方命小侄随来保护。”
“贤侄对关山的形势,如何判断?”
“小侄初来乍到,不敢妄言。”
只听宋镇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容砚言语谨慎,担心被宋镇瞧出什么破绽。他与宋锦城梅踏雪一道过来,前者是其亲儿,自是没有怀疑的必要,梅踏雪身为少主,即使宋镇戒备,看在宋锦城的份上,他应也不会贸然为难,只有自己,会是宋镇注意的目标。在局势没有明朗之前,容砚不敢有任何的立场暗示。
“贤侄若是有了空闲,可在城内走走,熟悉一番。”
“是。”
一日眨眼便过,梅踏雪醒来问的就是宋锦城伤势,红蕊平静无波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起伏,只道没有消息,她顾不得还有些虚乏的身子,径直去往宋锦城的病房。
子桑却把她拦在门外,言宋锦城未醒,大夫交代不能有任何人打扰休养。
梅踏雪蹙眉,在门外等了一会,对子桑道:“若是公子醒了,烦请前来通报一声。”
子桑低低应了一句,瞧着梅踏雪走远了,才开门进去,小声禀告:“主人,少主回去了。”
躺在床上的宋锦城微侧了脸,双眸紧闭,看不清神情,冷冷的,下了决心:“通知陆将军,即刻去将军府。”
“主人……”
子桑不知宋锦城怎么了,明明少主很担心,主人却不肯见她,现在还要撇下少主去将军府,他这是怎么了?
“快去。”
子桑不敢多言,领命出去,门扉咿呀,只余宋锦城轻浅的呼吸。
掩在被下的双手,攥得发抖。
终于忍不住了吗……要置自己于死地。是不是再送来的药里,放着见血封喉的毒,等自己死了,和容砚双宿双飞?
梅踏雪……
“咳——咳咳!”宋锦城张嘴呕了黑血,撑得气管生疼生疼,可是他还清醒着,清醒的记得,梅踏雪与容砚的约定。
“杀了宋锦城,跟我走。”
“我要你放弃荣华富贵,带我远走高飞,浪迹天涯,也可以吗?”
“如果这是你要的,可以。”
“好。”
他低低笑起来,自己全心全意护在掌心的女子,却是时时刻刻想着要自己的命,宋锦城,你这是作的什么孽呢?
笑着笑着,仿佛吃了黄连,晦涩苦楚。
子桑与陆孟笙来了,避开了容砚等人的耳目,带着宋锦城悄无声息的从医馆后院出去。
还是被梅踏雪发现了。
她气喘吁吁的赶上即将启程的马车,双手紧紧扒在车沿,脸色发白,断断续续的问宋锦城:“你要……要去哪里?你的伤、伤还没好,要静、静养!”
宋锦城看着她,眼神很温和,即使知道她要杀他,他依然无法恨她,只是心疼,很疼,疼得害怕它会随时裂掉。
梅踏雪,你担心吗?你是真的在乎吗?我已伤得千苍百孔,你却只需皱着眉,一脸担心的问我去哪里。
“我没事,你回去吧。”
他想恶言相向,狠狠的痛击梅踏雪,最后仍只是握紧了拳,神情淡漠。
“不,你不能这样,你下来,跟我回医馆!”梅踏雪不知道宋锦城怎么了,可是这样的他不对,不对!为什么不肯留下?为什么背着自己离开?她是做了什么?宋锦城要抛弃她了?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她双手用力撑着身子,要跳上车来,候在车门的子桑身子轻移挡住,“少主,请回吧。”
“锦城。”梅踏雪泫然欲泣,求助的看着他。
恍然间仍然是那名胆小怕事依赖自己的小女娃,可是宋锦城知道她变了,她是当今少主,她的手沾着南阳千晋的血,以后,还会沾着自己的血。他移开了眼,轻轻道:“少主,请自重。”
梅踏雪的手一颤,松开了车沿,一双含泪眼眸不可置信的望着宋锦城,他怎么会用这么陌生的语气说着冷漠的话?这是怎么了?怎么了?“锦……锦城?”
“若有幸,少主成亲之日,定会重礼相贺。”宋锦城伸手放下了车帘,那张惊愕的脸,被遮挡在外。
“驾!”
随着一声重重的鞭打,梅踏雪才猛然惊醒过来,她惊惶的转过身,马车已经走远,脑中一片空白,想抬脚去追,小腿一软跪坐了在地上。他……刚刚说了什么?成亲之日,重礼相贺?成亲之日,重礼相贺……宋锦城不要她了,不要她了!
“锦……锦城……”她站不起来,愣愣的望着马匹绝尘的方向,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踏雪。”
她的眼泪在脸颊上冲开两道泪痕,模糊的视线雾茫茫一片,她擦了又擦,滚烫的液体还是源源落下。
她被抱了起来,埋进一个结实的怀抱,但那不是宋锦城。
“不哭。还有我。”
容砚都听见了,他一直静静的看着梅踏雪,可是她的眼里,只有宋锦城,只有宋锦城。他把梅踏雪抱在怀里,温热的泪浸湿衣衫,烫进心房。他从未见过梅踏雪这般脆弱,倒在地上的模样,就像失去了主心骨,茫然无措的不知去从。
“锦……锦城。”她还在呜咽,哭得瘦肩耸动不止。可就算如此,梅踏雪心心念念的依然不是他。“为什么会这样……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他知道了。他不会再要你。”他不明白宋锦城为什么会知晓,但从宋锦城途中莫名受伤开始,宋锦城就变得心事重重。也许……他早便发现了。
宋锦城抛弃她了。明明该高兴的事情,为什么心很沉重?
梅踏雪忽的一僵,继而抖得更加厉害,她攥着容砚的衣袖,已经怕得控制不住声音:“他不会知道的,不会知道!”
“你看不清楚吗?他受伤前一晚你和谁在一起?你在做什么?做什么?别忘了你要做什么!他已经抛弃你了!”
“不!不会的!骗人!你骗人!”宋锦城是不会知道的,她什么都还没有做,都是沈允,都是红蕊,都是容砚!她一点都不想要他死!她后悔了,后悔了!
她要去找他,她要告诉宋锦城真相,她错了,错了!不该做这些事!
她转身要跑,她不能让宋锦城走,不能!
“梅踏雪!”容砚厉声,大掌如钳制住她,阴沉沉的喝道:“他不要你了!与你成亲的是我!”
梅踏雪咬在他手腕的牙口松了下来,绝望的抬头看他:“我不想嫁给你。求求你,放了我。”
容砚直直望着那满脸泪痕的脸儿,很愤怒,内心生出一股恨意来,梅踏雪把他当成什么人了?死不要脸的贴着她,甚至愿意放低身段答应她,允她浪迹天涯的承诺,到头来却抵不过一个狠心负情的宋锦城?
他松了手,往后退了两步,所有的心疼化为乌有,梅踏雪既然愿意,那就让她去!让她对着宋锦城摇尾乞怜!看宋锦城是原谅她还是将她扫地出门!
梅踏雪跌跌撞撞的跑了,他恨恨的盯着梅踏雪的背影,咬牙切齿的下了决定。
他一定要宋锦城死无全尸!
“咳——咳咳!”
宋锦城的伤更痛了,因马车带来的动荡牵扯伤口,好不容易缝合的地方又迸裂,涌出的鲜血已经濡湿纱布,往外衫透出。
子桑扶着宋锦城,两道眉峰都拧到了一起,话里尽是关切:“主人,得歇会儿,否则等不到将军府,您的伤就更严重了。”
“无、无妨的。”他的血色早无,唇瓣灰白,颓败如深秋残叶,微重的力道,都能轻易取走他的性命。“还、还有多远?”
“快,快了。”子桑跟了宋锦城二十年,比宋老夫人还有了解宋锦城的性子,他不知道自己离开的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然对梅踏雪的态度转变,他明白症结必定是在梅踏雪的身上。
他不敢在此时提起,生怕宋锦城气血攻心加重了伤情,只能在内心盘算着,可以为主子做什么。
一炷香的时间,马车在将军府停下,子桑扶着宋锦城下来,就听见他再次交代:“子……子桑,若是少主来了将军府,别让她来见我。”
子桑应着,扶他进了府门,安排大夫接应住下。
梅踏雪果然跟随而来,将军府盛情款待,但一提宋锦城,就被挡在房门外,不得靠近半步。她写去的书信,也没有丁点回音。
日子往返,已然过去三旬。
梅踏雪渐渐死心。
他果真不要她了。
最后一次走出将军府的大门,梅踏雪心灰意冷,在街上无所目的的游荡。贵为少主又如何呢?不过是只随意拨弄的棋子,徒有躯壳,连左右自己的权利都没有,何其可悲!
她怀念在月庄的日子。平平淡淡的,若是永恒下去,哪怕只能在黑暗里和宋锦城相见,也比现在这般强得多。她恨沈允,如果不是她,自己根本不会走到这地步!
可惜,回不到过去了。
她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迷茫的不知该走往哪个方向,这个世界的每一个人好像都很忙,没有时间停下来看看身边的人,她就这么的被淹没在茫茫人海,不知流离何方。
宋锦城,如果我就这么消失了,你还会不会想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