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七。
大雪。
梅踏雪起了个大早,因素来不施粉黛,梅踏雪也只是微咬了红纸,让自己的气色看起来更好一些。她披了鹅黄的斗篷,趁着天早,人还少着,提裙就往后山跑去。
瑞雪压枝,后山白茫茫的一片,红枫春樱早被大雪压得弯腰,倒是崖边的那大片冬梅,开得正好。厚厚的积雪踩下去能没到小腿肚,梅踏雪走得急,大雪天的额上亦冒了凉汗。
梅踏雪到时,宋锦城已然在榕树下等她。
“学长!”梅踏雪跑过去,整张脸都通红。
她的双眼亮晶晶的,又大又黑的眼儿总是殷殷而望,宋锦城是喜欢极了她仰着脸笑的模样,仿佛他就是她的信仰。
“来啦。”宋锦城也笑,见四下无人,微弯了腰,凑到她耳边,话里都是愉悦,“让学长等那么久,该罚才对。”
梅踏雪温热的呼吸喷在他耳根,就像温暖的风,拂过心间。只见梅踏雪突然呼吸一滞,唇在他脸颊极轻一碰,退开了。
宋锦城笑起来,伸手握住她的小手,心窝都是温暖。
冬天的太阳起得晚,后山空旷,旭日初升的金辉洒满大地,整个雪地都泛着柔和的金光,一高一矮的人儿并肩眺望着冬阳愈发耀眼的光芒,影子被逐渐拉长,交叠不分。
“这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冬天。”
错过第一场雪,梅踏雪甚感遗憾,如今冬阳这般美好的景致,有着宋锦城相陪,她是多么欢喜。
“以后每个冬天,我都陪你过。”
梅踏雪深深的望着宋锦城,握紧了他的手。
他是温柔的。宠爱的温柔。不同于容怀清的循循善诱,永远像静海般波澜不惊,初一看文质彬彬,久而久之,却会发现那是一潭永不会沸腾的水。宋锦城的感情更外露,犯了错他会训,喜欢了会说,他会发至内心的欢笑,会捉弄人,会细致用心的体贴,与他一起,梅踏雪总快乐得有些恍惚。
真的能从天光乍破,走至暮雪白头吗?
梅踏雪害怕这不过是场幻境。
巳时过,两人欲往庄内回返,然而一阵马蹄传来,后山入口处竟出现了一队人马,疾驰而来所产生的寒风,使人马都气喘吁吁的喷着热气。
马上的人影有些熟悉。
宋锦城松开手,走了过去,另一匹马传来熟悉的声音。
“宋锦城?”
是容砚。
皮毛光滑的黑马喷着热气,在原地滴溜溜打了个转,马上的容砚头戴重盔,身罩铁甲,与国界军将一般的装束,衬得他更加英勇俊朗,颇有大将之风。
浑身枣红的大马上的身影就娇小许多,不用猜,宋锦城都知道那是程无霜。
“驾!”程无霜双腿一夹,驱马而行,在平坦的雪地留下一串深细的蹄印。
她的目标是梅踏雪。
“没想到小师妹还有早起赏日的兴致。看来是我们打扰了。”
居高临下的姿势令梅踏雪不自觉又矮了半个头,她望了一眼宋锦城,后者也正温和的看着她,眼里尽是鼓励之意,梅踏雪顿时勇气大增,轻咳一声,回道:“一时兴起,学长多虑了。”
“噢。”
听不出程无霜什么情绪,枣红大马围着梅踏雪转了两圈,只听她朗声道:“这次赛马也不过临场起意,小师妹恰好在,一起如何?”
梅踏雪一愣,她是不善兵骑武术的,这一邀约,岂不是明摆着要她出丑?
但若拒绝,又不知她会如何挖苦自己。
且宋锦城在,应不会出什么事吧?
多日排练,容怀清不时旁加指点,已在不知觉中多少影响她的性子,不再如以前怕生。
梅踏雪微犹豫,就爽快的答应了她的邀约,不仅让程无霜意外,宋锦城亦有些不可置信。
“踏雪初试,希望学长能多加指点。”梅踏雪虚心请教道。
程无霜轻哼一声,打马返回。
寒风吹得雪花翻飞,宽阔不输马场的后山被银雪覆盖,偶尔踩起的雪花朵,使单调的银雪世界多了点活气。
随行的两名学子下了马,为宋锦城与梅踏雪腾出马匹,此场马赛并无甚规则,率先达到崖边梅林便赢。
宋锦城陪着梅踏雪来回缓行数次,她亦适应得快,半个时辰即能自主掌握。
程无霜等人远远看着,她的枣红大马好似暴躁不安,总在原处撕鸣打转,容砚瞧出了端倪,安抚道:“无霜,雪厚,当心摔了。”
她勒着马,哼了一声。
宋锦城与梅踏雪并肩策马返回,她的马是白的,仿佛与雪地融在了一起,只看见她乌黑的长发在寒风中飞扬,她的双手已经冻得通红,但她毫不在意,兜帽也被风吹了下来,双颊泛红,一双水灵双眼神采奕奕。“学长久等了。”
程无霜不应她,容砚微一打量,虽觉得其天分不错,心里却是有数,这赛,她是必输的。“小师妹准备好了?”
“是。”梅踏雪朗声回道,信心十足。
她是不打算也深知自己毫无胜算的,然自己本心,不过是向程无霜证明自己非娇弱无用女子,若是程无霜赢了,且就让她高兴去,好以后少挖苦自己。
一行人驭马待发,宋锦城于此无心,勒马待在梅踏雪左侧,程无霜在梅踏雪右侧,容砚则在程无霜右侧。其余人都随自己心意,各自选了位置。
从起点到梅林,近五百丈的距离,若放马狂奔,不消一会即可到达。
腾出了马匹的两名学子一声令下,程无霜与容砚两匹骏马率先冲了出去,只一瞬,便把众人甩了好大一段距离,梅踏雪手一扣,勒紧了缰绳,仍是被急冲的白马摆的股腚生疼。
奔跑的马匹与缓行不同,梅踏雪只觉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生疼的,雪花误眼,压根看不清前方何处,只觉满眼白茫茫大雪,梅踏雪心生惧意,只能咬紧了牙关,双手不敢有丝毫松懈,使劲全力夹紧了马肚子。
就这么一小会,马匹都已到达崖边梅林,宋锦城跟在梅踏雪身后,成为最后一个到达的人。
程无霜飞扬了神色,得意的向她说着什么,然而她的耳膜因心跳突突的鼓动着,一句也听不清,下一瞬程无霜突然变了脸色,她未来得及反应,身下的马匹突然癫狂起来!
已经放松的梅踏雪猝不及防,当即被甩下马去!
“踏雪!”
大风中听见宋锦城的惊呼,被抛在半空的梅踏雪无处着力,重重的摔在雪地里,猛的落在崖山边沿处,往崖下滚落!
“学长!”梅踏雪大喊一声,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滚落中只觉眼睛一花,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臂,却无法阻止她的坠落!
耳边的风狂躁起来,传来大石被利器刮开的噪声,凄厉尖锐的声音刺激着她的心脏,眼一黑差点昏过去。
她不敢睁眼,更不敢放手,那半空伸来的手臂成了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再怎么冰冷,她都死死抱紧。
崖下的枯枝因下冲之力将她的斗篷挂的破烂,噼噼啪啪的声音吓得她一颤一颤。
要被摔死了!
她绝望的想。
噼啪一声枯枝断鸣,风突然静了,梅踏雪浑身都在颤抖,不是因为冷,是怕。
“梅踏雪,醒来。”
不是宋锦城。
梅踏雪闻言睁眼,仰头看去,是容砚。
容砚的长枪插在坚硬的岩石上,竟止不住下冲的劲力,一路拖行,划下了深深的一道枪痕。
他的盔帽也掉了,墨发如绸,遮住了大半的面容,左手的力气捏得梅踏雪手臂生疼,她不敢抱怨,脚下仍是深不见底的悬崖,两人就这么被悬在了半空。
梅踏雪还未从惊吓中醒过神来,容砚蓄力将她一甩,抛到了附近的大树枝杈上,她惊叫一声,急忙抱紧了树干,所幸,没有压断。
容砚似乎也松了一口气,瞧了瞧地势,身子一翻踩在长枪借力越上树枝。
他低头扫视梅踏雪,锐利的目光不知在审视什么,崖下的窜上来的风很冷,撩起他散下的发丝,却丝毫柔软不去浑身散发的锋芒。
“啪哒——”
梅踏雪下边的枯枝突然一声脆响,吓得她一抖,哀求的看着容砚。
容砚终于移开了目光,看了眼插在岩石中的长枪,还来不及思虑,闪着寒光的利剑划破冷空,破风而来!
不好!
容砚急运内力,利剑来势之快,他已不及阻挡,伸手把梅踏雪往怀里不容抵抗的一带,利剑擦着护身盔甲,带出一丝火花。
他当机立断,放弃取下长枪,抱着梅踏雪几个急纵,利用崖下错综地形,极快消失在大雪里。
山崖重新恢复了平静,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雪雾越来越大,看不清的崖底,宛如一只狰狞的怪兽。
宋锦城急疯了。他顾不得他人,当时立马就跳下了马追下来,可是除了容砚那把长枪,梅踏雪坠落时刮破的斗篷,他什么都没发现。
他不死心,往更深的地方寻去,没有尸体,一定还会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