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喝醉了,斜靠在床头,衬衫上的纽扣不知道什么时候崩掉了一颗,裸露出他胸口的皮肤,翟双白就站在他的床边,从她的角度能看到他的胸口处,有一道很深的伤口,那伤口新鲜刚刚结痂,缝针的针眼都能看得见。
他是一个始终在被痛苦折磨的人,他支起身子找水喝,翟双白把一杯白开水递到他的嘴边,他一口气喝完,也许是冰凉的水让他清醒了一点,他抬起头,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翟双白:“你是谁?”
“翟双白。”
“翟双白是谁?”
“您的生活顾问。”
“你能顾问什么?”
“你的生活,你的工作,还有。”她压低了声音“你的感情。”
他大声笑,笑得刚刚咽下去的水把自己呛住,剧烈的笑拉痛了他的伤口,他用手捂着它,又重新倒在了床上。
这是第三天了,翟双白进康家的第三天,他每晚喝醉都会问她这个问题,他似乎永远记不住她,似乎总是会忘掉她的存在。
翟双白不在乎谁能不能记得住她,她只在乎那张支票上的零够不够多,能不能拯救躺在病房中奄奄一息不知何时能醒来的韩以湄。
他睡着了,却睡得极不安稳,眉头紧缩,他长的很像他的父亲,康老先生,那个找她过来进康家的人。
那时,翟双白觉得自己可以抱着韩以湄从医院的十七层上跳下去了,因为她付不起医院高昂的住院费,而韩以湄也没有醒来的希望,第一次,她对着命运认输了,就在这个时候,康老先生找到了她,他对她说:“我需要你。”
他满头银发,眼睛中有坚毅的光,他用一张支票买到了翟双白对他的信任,他说:“来吧,你的朋友会在这里受到最好的治疗。”
“我能做什么?”翟双白问,曾经她能做很多事情,但是自从她被吊销了律师执照之后,她才发现,这个世界从来也没有让她掌控过,她什么也不能做了。
“做我儿子的生活顾问。”
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法律上她可以顾问,生活如何顾问,她这个问题抛给了康老先生,他看着她的眼睛回答:“当他的老师,教他生存。”
呵呵,我都险些生存不下去了呢,翟双白在心里笑:“我不觉得我能胜任。”
“哦,不,翟小姐,你或许不知道,你很有名。”
那是过去式了,翟双白在现实面前已经学会不往回看,她手里捏着那张支票,生怕手心里的汗水将它打湿,她说:“我能教他什么?”
“人生,战争,杀戮,常胜。”他缓缓地说。
连翟双白都不知道她还有这些技能,她笑了,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儿子,让自己的父亲对他如此担忧和不信任?
她领命而去,第二天就提着皮箱住进了康家,她来的那天,康老先生站在他们家花园里的那棵巨大的银杏树下等她,无数个扇形的叶片在秋风中摇曳,像很多脑袋,对着翟双白摇头。
“欢迎你。”他说“吴姐会帮你打点生活上的一切。”
翟双白谢过他,随着那个挽着发髻的中年消瘦女人往里走,康老先生唤住了她,低声对她说:“你现在最主要的任务是,让他忘了那个女人,让他学会无情。”
翟双白懂了,她的嘴角牵扯了一下,算是微笑,她点头告退。
原来他的儿子爱上了他不喜欢的人,而,她给他上的第一课,恰恰是她原来最擅长的,无情。
是的,无情不会疼痛,多情才会,眼前的这个男人,显然深受多情之苦。他原本白皙的脸,因为酒精和痛楚而变得微红,他相当瘦削,侧卧在床上,那身体非常单薄而孤独。
床头柜上的灯光刺了他的眼,他用手挡住眼睛,翟双白上前关上了灯,可是他立刻就睁开眼对她说:“开灯!”
他害怕黑暗,就像翟双白一样,曾经有一阵,她比他更加害怕。
翟双白没有去开灯,越是害怕越是要适应,她说:“不用怕,我在这里。”
“开灯!”
她动也不动,黑暗中,她听到他恼怒的声音:“我让你开灯!”
他不是她的衣食父母,他父亲才是,所以翟双白不需要听他的,她索性拔了插头,她知道抵抗痛苦的方法,就是用更加痛苦的方式去和它赤膊相见,哪怕狠狠撕开,也在所不惜。
“出去!”她听到他翻身的声音,压到了他的伤口,很压抑地低哼了一下,翟双白不知道他胸口上的伤是从哪里来的,但是一定和他深爱的那个女人有关。
他没有坚持赶走翟双白,好像渐渐睡着了,翟双白的眼睛适应了房间里的黑暗后,走到沙发边,和衣躺了上去。
她的时间不太多,因为康老先生给了她期限,一个月后,他要看见精神焕发的三儿子,康如行。
翟双白不敢做梦,她的生命的重量很沉重,没有空隙让她做梦,躺在沙发上没多久就沉沉睡去,到了半夜,却被一阵痛苦的呻吟声惊醒。
她醒来,一时间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到处找手机打开手电筒,发现呻吟声来自对面的大床上,她走过去,把灯光移到床上,发现康如行的脸通红,青筋爆在额头,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她伸出手在他额上探了探,滚烫,又立刻解开他胸口的纽扣,看到那道骇人的刀疤,已经肿起来,摸上去也是发烫。
原来是伤口发炎了,每晚饮酒,伤口不发炎才怪。
她是他的生活顾问,他病了她自然担不起责任,她满屋子找药箱,他的房间是个带有客厅书房的套房,里里外外都找遍了也没找到药箱,打开房门,空荡荡的别墅里回荡着寂寥,翟双白叹了口气,又把门关上,返回到床前。
她只能以最土的方法给他降温,她去洗手间打来一盆温水,将毛巾打湿然后拧干,给他解开衬衣的所有纽扣,脱掉他的衬衫,一点一点给他擦拭着身体。
她记得她小时候生病了,她妈妈就用这样的方法给她降温,妈妈很久就不在了,她也知道了还有退烧药这种东西。
她抬起他的手臂,惊骇地发现,他的腕上有好几道深刻的刀痕,已经结疤变白,他的手臂滚烫,那些刀痕却更加苍白。
本来翟双白还看不懂康老先生提到康如行时眼中深深的焦虑,原来,他不止是爱上了他父亲不喜欢的人,还喜欢自残,他以伤害自己默默地向他的父亲抗争。
毛巾在他的那些伤痕上轻轻地擦拭,有些人的伤口就放在外面,赤裸裸地展示给别人看,她的毛巾擦到他的胸口上的伤口边上时,他突然伸出了手,一把捏住翟双白的腕,睁开眼问她:“不是不来了吗,不是永远都不见我了吗?为何还来了?”
她知道他认错人了,人在脆弱时,随随便便都能把身边的人当作救命稻草,他用力拉着翟双白,把她往他的怀里拉,翟双白的脑袋紧紧贴在他的伤口上,挣扎了一下,也没能挣扎开。
她低声地对他说:“压到了你的伤口了!”
“你来了,它就不痛了。”
多好的情话,翟双白的脸贴在他裸露的胸膛上,滚烫的皮肤像烤盘,烤的翟双白思想枯竭,她只能等,等他恢复神智,再将她粗暴地推开。
每个人都有不能忘怀的人,却不是每个人都会有被人认错的经历,康如行烧的十分彻底,他紧紧搂着她直到天已发白,她一会可以下楼找吴姐拿药箱,康如行仿佛是睡着了,但是手却像铁钳一样,无论翟双白怎么挣扎都挣脱不开。
天底下就没有白吃的午餐,那张支票就不是好拿的,什么生活顾问,原来还兼职陪睡。
后来她都不坚持了,由着他搂着她,一同睡去。
也许是太孤独了,她竟然睡着了,还睡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