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节
“翟双白。”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不叫翟双白为翟小姐了,也许他陪着翟双白的这几天让他觉得他们之间拉近了距离。“你做的很好,你父亲能走的安心了。”
“我只要我能安心,不管他是不是安心。”她仍是嘴硬,身后的焚烧炉里升起了一团黑烟,她都不敢回头去看,怕那些黑烟里包含的是她爸爸的灵魂。
康如行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听到翟双白和她父亲之间的故事,他当然不敢去问她,问她也不会回答。
不过,令他很意外的,在他开着车载着她来到一个湖边,并且在她的手中放了一杯热咖啡的时候,翟双白仰起头看着远方不十分明亮的太阳,忽然说:“人死了之后会去哪里?”
“佛学笃信人死之后会进行六道轮回,至于哪一道要看他生前的福报大小。”
“最惨的是哪一道?”
“第六道,地狱。”
“那他一定会落入地狱,他和我的妈妈不会见面,那就好。”她笑得凄楚,阳光将她的笑容染成血色,更加凄惶:“我10岁以前,我认为我生活在天堂里。我妈妈是个大家闺秀,家境丰厚,外公是生意人。我父亲也开着公司,我妈妈每天在家里养养花,弹弹琴,生活像绸缎一样顺滑。”她微笑着摸着自己毛呢质地的大衣,仿佛那就是绸缎。
“突然有一天,爸爸妈妈开始争吵,我听不懂他们吵的内容,跟我外公的生意有关系,我只知道是父亲的原因我外公的公司破产了,并且欠了一大笔钱,我父亲不愿意拿钱出来替他们还债,结果有一天我外公外婆拉着手从他们家的顶楼跳了下来。从此之后,我妈妈就属于半疯状态,她再也不会弹钢琴了,而我父亲也不再和她同房。她被隔离在楼上,爸爸轻易不让我上去,就这样过了几年。”她仿佛说的累了,喝了一大口咖啡,呛得直咳。
“直到他带回来那个女人,就是你见过的那个。我们都以为我妈妈真的疯了,可是她看到那个女人的时候,她表现出来的状态是一个正常女人的妒忌和生气,我父亲要娶她进门并且要和我母亲离婚,她一气之下跑到阳台上一跃而下,摔死在我们面前。她流的血,”翟双白指着天边:“就像这些残阳,那么红,那么多。那还是我第一次看到过一个人身体里居然有那么多的血,也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没有了妈妈。”
她回头看了一眼康如行,眼睛里被夕阳点燃了两簇小火焰:“那一年,我十三岁,虽然我妈妈疯了好几年,但是我好歹知道我还有个妈,而她也没完全疯,刮风了下雨了她都记得给我添衣服,夜里也会偷偷摸到我的房间里来,给我盖被子。早餐桌上,我的稀饭总是特别甜,她一大早悄悄起来,在稀饭锅里撒上一大把糖,她知道我爱吃甜的,她虽然疯了,但是她仍然爱我。”
提到母亲,翟双白从来未有的温柔:“她还记得怎样给我梳头,会在爸爸上班去的时候,跑到我房间来把保姆给我梳的辫子拆掉,然后给我梳满头漂亮的小辫,她是上海人,总是喊我囡囡,一遍一遍地给我哼着一首童谣,哄我睡午觉。就在我父亲带着那个女人回来前的那个中午,她还唱着那首歌。”
翟双白望着远方,清了清嗓子,唱起了她母亲给她唱的那首童谣:“三岁小囡三寸长,大树底下乘风凉,长脚蚂蚁衔仔去,气煞外婆哭煞娘。”她声音清亮,优柔,温润,软糯,她仿佛沉浸在那过去的岁月中,面色宁静。她反反复复地哼着那首歌,像单曲循环一样,康如行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说实话,他已经没有了太多的印象,只记得她终日躺在她房间阳台的躺椅上,身上盖着一块蓝花的毛毯,那时她已经病入膏肓。
翟双白唱了很久很久,唱到嗓子哑掉,才抬起头无助地看着康如行的眼睛:“那个会唱歌,会弹琴,会给我梳头,会天天跟我说,囡囡,等你出嫁的那一天我会哭死掉哦的那个女人,变成了一滩血,一堆肉,一块被盖上的白布,还有保姆捂住我眼睛的手。从那天开始,我没了妈妈。半年之后,我父亲执意要娶那个女人过门,而我妈妈死了不过半年,我总觉得她的血在院子里的那块地上一直没有干。我苦苦求他,不要结婚不要娶那个女人,但是他不理我,惹急了还狠狠把我推到,正好坐在了妈妈流过的那滩血的位置上。于是,我跑走了,长达十三年的流浪,我住过狗窝,睡过桥洞,我知道他在找我,我就是躲得让他找不到,我要让他不得安宁。不过他什么都没耽误,这些年里他生了一儿一女,凑成了一对好字,我呢,就是多余的。”
她深深叹了口气:“颠沛流离的生活过了好几年,我被韩以湄的父母收养了,住到他们家的当天晚上,她妈妈给我洗澡,满背的疥疮。我以为他们会嫌弃,但是她妈妈和韩以湄抱着我哭了整整一夜,我知道我终于有家人了。”
翟双白提起自己的往事,她没有哭泣,嘴角一直抿着若有若无的笑容。“但是,现在我的家人没有了,我让韩以湄一夜之间没有了家,我让她躺在病床上浑身插满了管子。”她抱住自己的胳膊,开始发抖,夕阳退下去了,连她脚边的影子都收了去。
康如行默默无言,看着他身边那个倔强然而孤寂的身体,伸出手,将她紧紧地拥在了怀里。
他不知道他出于什么样的心理,也许是震动,也许是怜悯,也许是相同的寂寞相同的悲苦。
翟双白静静地靠在他的怀里,像小猫一样顺从,他们抬头看着天边的亮光一点点淡下去,暗下去,到漆黑一片。
夜晚又来临了。
翟双白睡着了,她非常累,非常疲惫,她的脑袋枕在他的腿上,轻的仿佛不存在任何重量。
夜色中,她的眼睛紧闭着,唇紧闭着,卷发散落在他的腿上,鬓上还戴着那朵白花。
她应该还有故事,她的背后的伤疤,病床上的韩以湄,一个女孩身上怎么背负了这么沉重的往事?
康如行把自己的大衣披在她的身上,自己几乎冻成一条冰棍,11月底的湖边,足以冻死一个心碎的人。
翟双白醒了,猛地坐起来,发现自己躺在康如行的腿上,而自己身上盖着他的大衣,看到翟双白醒了他原本想打个招呼,但是却打了个喷嚏,然后接二连三根本停不下来。
翟双白把大衣还给他:“别再做好人了,你不需要走这条路线。”她又恢复了冷冷的语调,从草地上站起来,腿有些麻差点摔倒,康如行扶住她,被她推开了。
“天很冷,你还是披上吧!”他又一次把大衣披上她的肩头,但是又再一次被她仍还给他。
“不要以为你陪我去了一趟火葬场,听我说了一个故事就以为我们是朋友了,这个世界上,我最不需要的就是朋友。”她丢下他径直往他的车走过去。
康如行见过过河拆桥的,但没见过翟双白这样的,她枕着他的膝盖睡了半夜,盖着他的大衣让他打了无数个喷嚏,现在却跟他说,他们不可能做朋友。
他笑着摇摇头,跟在她的身后走了过去。
他想,他大概是个太仁慈的老板,所以翟双白才敢为所欲为。
康老先生已经从美国回来了,刘秘书在客厅里等着,看到他们进来,立刻上前:“三少,老爷回来了。”他暇了翟双白一眼。
“在书房还是他房间?我去找他。”
“呃,三少,老爷这次回来状态不太好,想歇一歇,要不今晚您就别上去了。”
“哦。”康如行抬头看了一下楼上:“他没事吧!”
“没事,老爷每次去美国回来不都这种状态?”他靠近了康如行的耳边,轻声说:“他回来了。”
康如行的脸色,变得奇怪起来。他欲言又止,什么都没说,就上楼了。
翟双白跟在后面也准备上楼去,刘秘书拦住了她:“翟小姐。”
“康老先生找我有事?”她停下脚步。
“这倒不是。”
“那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说?”她冷哼着,继续往楼上走。
“翟小姐,我只想提醒你一句,在这个宅子里,你只负责三少的事情,其他的你听到的见到的,就当你没听到没见到,知道吗?”
翟双白回过身看刘秘书,因为她站在楼梯上,正好看到他的头顶,梳的整整齐齐的发际线,白的发亮,衬着头发更加漆黑。她突然笑了起来,刘秘书相当恼怒:“你笑什么?”
“笑你故弄玄虚,还有,此地无银。”她转过身去上楼了,她笑是因为刘秘书戴的是顶假发,如果没有那么分明的发际线她可能还看不出来,这就是欲盖弥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