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节
这栋小二楼翟双白曾经非常熟悉,楼下只有这个很大的客厅,和楼梯后面的一个房间,而她的父亲此刻应该就在那个房间里。
客厅里有架有些年份的钢琴还在那儿,那是翟双白妈妈生前最爱的玩意儿,闲暇时光她就坐在钢琴前让那些温柔的美妙的音乐从她的手指间流淌出来,而翟双白的父亲总是坐在她身后的沙发上陶醉的看着她。
但是翟双白已经完全忘记了他父亲如何看她母亲的眼神了,她无法忘记的是她妈妈死的时候那个眼神,犀利的,绝望的。还有他父亲脚上那双黑色的皮鞋,当时翟双白就跪在她妈妈的身边只能看到他父亲呆呆地站在一边,她妈妈的鲜血那么一直流到了他父亲的皮鞋底下。从此很长一段时间,这两样东西一直在她脑海里盘旋,使她忘记了以前曾经那些美好过的过往。
“要不要我陪你进去?”康如行对她说。
“谁说我要进去?”她开始往大门外面走,康如行跟着她,在她踏下最后一节台阶的时候拉住了她的胳膊。
“不管你们曾经有过什么样的误会,他都是你的父亲,血浓于水,最后一面真的不去见了吗?”
翟双白仰起头看着他:“世界上什么样的人会伤害你最深?不是敌人,恰恰是你的亲人或你的朋友,正是因为你爱过他们所以你受的伤才最深,你忘记红药了吗,忘记她带给你的伤害了吗?”她用手指着康如行的胸口,那里有一条还没有痊愈的疤痕:“还有康如莫呢,他也是你的亲人,你们也是血浓于水,结果怎么样了,你所有的东西他都想拿走,包括红药。康先生,这是我给你上的第一课,用我切身的经历,这个世界上连你自己都会伤害你自己所以就别指望会有什么人全心全意的爱你。想要不要再受伤害,就不要去原谅,不要给那些人机会。”她飞快地下的台阶,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翟双白究竟受过什么样的伤害,究竟遭受过怎样的艰难困苦?康如行无法想象,但是他知道她一定有一个其他人都无法承受的过往。
康如行上了车,翟双白把车缓缓地开走,康如行以为他她飞车来发泄情绪,但是她没有,她把车开得异常平稳,不过车子在市中心转了两个圈之后她没有把它开回康家大宅,而是在那家私人医院的门口停了下来。
“康先生,你先把车开回去吧,明天早上八点之前我会回来。”
康如行却没有离开,默默的跟着她来到了韩以湄的房间门口,在长椅上坐了下来,翟双白看着他:“你知道我不需要别人的关心。”
“你就当我闲的无聊,我也确实没什么地方可去。”
私人医院不是翟双白开的,她也没有权力赶康如行走,康如行看着她走进了病房,门虚掩着。
他听不到病房里传来任何动静,就这样安静地过了很久,就在康如行有些困倦的时候,传来了翟双白的哭声,康如行从来没有听过来自女人的这样的哭声,像狼受伤了一样,惊恐,惊慌,对未来丧失了希望,而且,她还有深深的痛苦,不舍。
康如行以前总觉得自己活得很痛苦很压抑,但是自从和翟双白认识之后,他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比他活得痛苦的人大有人在。
这个女人不会在陌生人面前哭,也不会在其他的男人面前哭,也许在这个世界上她最信任的人只剩下韩以湄了。
翟双白有一个相当矛盾而纠结的灵魂,而这种灵魂通常只会让自己痛苦不已。
天色发白,医生护士开始查房,翟双白才从病房里走出来,在她黑色的衣服的衬托下,她的脸色白得令人害怕,好像昨晚已经从鬼门关里走过一趟一样。
康如行留意到她的手里还攥着那枝白板笔,她如果如她说的那样潇洒,也不会半夜到她的朋友这里来哭诉。
翟双白的手机里收到了她的后母给她发的短信:“你爸爸九点钟火化,双白,就算是恨,也要恨恨地过来看一下吧,这是你爸爸的样子最后留在这个世界上了。”
翟双白看完了短信,转过脸来对康如行说:“我说我已经忘了他长成什么样,你信吗?我已经有十三年没有见过他,哪怕他站在我的对面,我的眼里也看不到他。我的父亲在十三年前已经死了,现在的他算什么呢?”
“你知道你现在是在做什么吗,你是在用对你父亲的恨却报复到了自己的身上,你这样比恨着他更加痛苦。”
康如行载着翟双白把车开到了殡仪馆,停在门外:“你可以选择进去,也可以选择不进去。”
“把车开走。”
“我不是你的司机,我是你的老板。”
他们僵持着,翟双白拉开车门走下车,既然他不愿把车开走那她就自己打车回去。
这时从一辆车上下来几个人,其中被搀扶的那位就是翟双白的后母,她喊住了已经伸手拦车的翟双白:“双白,既然来了就进去吧,他在里面等着你。”
有一个人给翟双白的鬓边别了一朵小白花,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道:“以前的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抓住你最后能尽孝的时候吧!”
那些人应该是翟双白的亲戚,半拥着她走进了殡仪馆。
康如行只来过这个地方一次,那还是他母亲去世的时候,当时他只有十岁不到,手被他的小姨紧紧地攥着,灵堂中哭声一片,他记得他爸爸哭的十分伤心,他哭的时候全部的人都在哭,他的姑姑叔叔伯伯,但是等转过身去,他们聚在门口谈天说地,他的姑姑还因为走进灵堂的时候挤掉了她鞋子上的一朵装饰花而大发雷霆。
因为那个时候他太小,所以还不懂得悲伤,只晓得那些哭声中没有那种叫做真诚的东西。
这是第二次来到这里,陪着一个以前和他不相干的人,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扶住了翟双白,这一次她没有拒绝,而她此时也顾不上拒绝他。
她在恐惧,他能看的出来,走进灵堂的时候她的双脚在微微打晃,快走到那口水晶棺材的时候,她甚至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
康如行眼明手快地扶住她,她的手冰块一般冰凉。
翟双白总是说,她已经学会不在人前哭泣,但是,忍了很久的她终于在她看到她父亲的脸的时候大声悲啼出来。
她的父亲什么时候变得那么瘦,那么老,那么苍白,那么陌生。她膝头一软,康如行一下子没扶住,她就跪倒在棺材前,她恨了那么多年的,排斥了那么多年的,视而不见那么多年的父亲,现在就躺在那口棺材里,了无生趣。
人死了,她才突然发现,那些恨是多么无聊,恨没有了寄生的载体,恨了那么多年的岁月仿佛变成了虚无。
她希望他能活过来,让她继续恨他,或者,爱他,只要他活着。
“爸爸!”她尖叫,埋葬在她心里十三年的称呼脱口而出,但是她还是恨他,恨他不给她继续恨他的时间就死掉了。
她这声爸爸让她的后母泪如雨下,她扶着棺材大声哭泣着:“你听到了,你终于等到了双白喊你一声爸爸了!”
康如行觉得翟双白已经瘦成了一堆骨头,他在紧紧地搂着她的同时,她身上的骨头戳得他都痛。
翟双白俯在棺材上,掏出了那支白板笔,拔掉笔盖,轻轻地在自己的鼻子上点了一个小黑点,然后她又在她爸爸的完全失去了血色的苍白的鼻头上点了一个大黑点。
她很满意自己的作品,她还笑了:“你欠我的,还没有还给我,现在我们互相都能找的到了,别忘了,找到我。”
她站起来,转过身,大步流星地往殡仪馆外面走去。
康如行追出去,翟双白站在殡仪馆门外的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梧桐树底下,身影瘦弱执着偏执,像一棵小小的黑色松树一样挺立着。
翟双白的这种孤独,康如行觉得和自己非常像,他也曾经度过了这样一个孤独的童年,自从母亲去世,他的父亲总是在忙,陪伴他的只有佣人。
他想,那时他爱上红药,也是因为她也有一个十分悲惨的童年。她向他讲述了黑暗的童年往事,她说她总是被母亲关在黑屋子里,因为继父不喜欢她,说到这些的时候她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好像从那个时候他就爱上了红药。
因为他也曾被关过黑屋子,是康如莫。
那一年他十二岁,康如莫十五岁,为了得到康如行的新自行车,他把康如行骗到车库,然后拉上了车库的门并且用新自行车的U型锁把车库门紧紧锁了起来,满屋子的佣人谁都没发现三少爷不见了,只有康老爷子晚上回家不见了康如行的时候,大家才慌了,整个大宅寻找。
而那时,康如行已经在没有窗户的车库里一个人呆了十七个小时,康老爷子从车库里把他抱出来的时候他浑身是汗,已经昏厥了过去,当时康老爷子就狠狠扇了康如莫的几个耳光,让他的听力很长时间都有点问题。
他就是在这种恨与爱的交织中渐渐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