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廿六,雨后初晴,房檐上屋脊六兽被雨水冲刷的干干净净,时不时滴下几滴水来。
纪衡将一份邸报和于掌心,露出舒心的笑容,如这雨后的天,他的心情也明媚起来。“怎么?有什么好消息么?”阿珠将一件薄衫轻轻的披在纪衡的肩上,一边细致入微的帮他整理衣领,一边柔声问道。
纪衡的脊背微微一僵,不着痕迹的躲开了阿珠整理衣领的手,然后他用轻快的带着几分愉悦的语气对阿珠说:“珠姐,我们的援军就要到了。”
“当真?”阿珠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她其实也不担心白莲教攻不攻城,这和她一奴婢又有什么干系呢?她就见不得自己公子愁眉不展的样子。
“那援军何时能到呢?”阿珠有急切地问道。
纪衡原本欣喜的脸缓缓沉了下来,这就没说了,邸报上只说,四川总督英善前来驰援。具体事调兵多少,何时能到邸报上却是未说。听说这英善本已调任广东,皇上的圣旨都已经下了,但是由于王三槐等逆乱突起,便继续留任四川,暂缓去广东赴任。
可这即将调任的前四川总督到底对达州与东乡的情况了解多少呢?他又预备调多少绿营的兵士前来呢?若是能和这英善大人取得联系里应外合想来是可以事半功倍的。想到这里,纪衡忙将薄衫甩掉,大声喊道:“官服拿来,我们去衙门!”
阿珠忙转身要去取官服,纪衡却及时的止住了她,他温润的嗓音缓缓流出:“珠姐,我说过,以后近身伺候的事,你就不要做了,让小宝来!这话我以后便不再说了!”阿珠听得出,他家公子虽然依旧柔和,但是这次是真的不容拒绝的了,她呆呆的看着纪衡匆忙而去的身影,竟是已经痴了。
看着纪衡瞪着自己闪闪发亮的,仿佛看着稀世珍宝的目光,宝瑛直觉不好,这个狐狸样的家伙必有所图,果然,纪衡下一步就说道:“小宝,小宝这次真的要靠你了!”
听说要靠她,宝瑛直接打了个冷颤,她后退一步,闪开了纪衡握向她的手,“您还是先说什么事吧,我志大才疏,未必胜任呢!”
纪衡又笑的温润如玉,宝瑛最见不得他这种笑容,每当这种笑容出现肯定会有人遭他算计,但纪衡却不知宝瑛心中所想,他又换上了那副循循善诱的亦师亦友的样子,他又用他那一贯的迷惑人的清越的嗓音说道:“英善大人已派了援军前来助我,我要派人前去接应,你去可好?”
“我不去!”宝瑛瞬时拒绝,回答的斩钉截铁。出城有乱军,出城有王三槐,她傻了才会出城!同时心底也对纪衡鄙视到了极点,什么样的人他怎么都能利用呢?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官家孤女被他卖了一万两银子;从街上强拉回来失孤少年硬被他充作了小厮;如今又想让她出城替他卖命。这是一个专门欺负穷人的龌龊的赃官。
“不过,你也别怕,你功夫不错,想是不会有太大的危险,我在派赵毅陪你去,他必会保护于你!可好?”纪衡知她害怕,他指了指随侍一旁的赵毅示意。
而赵毅则头也不抬的闷声说了一句:“我也不去!”纪衡有多苦,赵毅很清楚,他刚从京城来此地的时候,随身带着六个侍卫,但自从川陕乱匪闹得厉害开始到如今这六个侍卫只怕是一个也不剩了,有几个是被大人充作斥候然后便再也没有回来。
你道这达州城是太平的么?不,赵毅分明就记得,总有那么几个缺心眼的白莲教教徒,拼了性命也要杀官,纪衡的那个叫赵飞的和自己同姓的那个侍卫不就是因为替纪衡挡了鸟铳死的么?缺心眼的乱匪,难道不知道官也有好官坏官。
虽不是大人从京城带过来的,但打从纪大人宁愿自个像个花子一样满达州城和东乡城化缘也不肯加老百姓的捐税开始,赵毅就决定必定要设法护纪大人周全。如果纪大人没有减免大家的赋税,他老爹必定会死的更早。如今纪大人又要自己去护着小宝,那么,他身边就彻底没人了。
“你也不去?”纪衡未料到一贯忠心的赵毅竟违抗了他的意思。“哼!”他冷笑一声,有些恼怒,他踱到赵毅身边,却盯着宝瑛厉声斥道:“他不是我的家生奴才,不听话辞掉便是,你有何依仗?你是衙役,不服上峰敕令我自有国法治你。”
“赵飞死了,你身边没人!”不管纪衡的疾声厉色,赵毅依旧是这么闷闷的一句。
“哼!我身边有没有人又如何?我要的是一击即中!你怎不知覆巢之下无完卵,待到达州城破,谁来护我周全?”纪衡却并不领情,他厉声驳斥赵毅。
“那好!我去他留下!”赵毅抬手一指宝瑛,坚定的说。
“哼!”纪衡冷笑,“我不放心我的手书能否安然到达英善大人手中!”明明也是不放心赵毅一人前去,可他偏要说成担心他的手书,一句话出口,纪衡也有些后悔,他便是这样一个人,好好地一句话偏就不能好好的说出口。
赵毅却不理他,他依旧坚持,要么他自己去,要么他和宝瑛都不去。扭他不过,纪衡无奈的做了第一种选择。
宝瑛在心里一顿感谢赵毅,她看着三十好几的、一天到晚不太吭声的赵毅,竟生出了一种赵毅比萨满神仙还要靠谱的感觉,毕竟,这几次不管她怎样祈求萨满神仙,萨满神仙都没有帮助过她!
赵毅临行之前特意找了宝瑛,像交代遗言般的嘱咐宝瑛一定要护卫好他的大人,他还转述了阿珠的话,告诉宝瑛他们大人自小是多么的不容易,他又告诉了宝瑛,他们大人凭借一己之力筹募了多少军费,免了百姓多少钱粮,总之,主题只有一个,他们大人是个好官,请宝瑛必定要护卫他家大人的周全。
宝瑛原本只想应付走赵毅就算完事,谁知,赵毅唠唠叨叨的和她说了这么些,这让宝瑛有些迷蒙,她不太相信赵毅口中的纪衡和她认识的纪衡是一个人。
九月廿七,清晨,天刚蒙蒙亮,赵毅短衣小褂,做普通川人打扮,牵着一头驴子悄悄独自出城。城中并非无马,可是纪衡说,骑马目标太过明显,牵头驴子则更像农夫。
沿途村寨,不说十室九空,但也人烟稀少,留下的都是老弱妇孺,也是青壮年不是参加了白莲教乱军,就是被纪衡征作了乡勇。
最初,赵毅走的还算顺畅,官路上,行人虽少但也没遇到什么危险,待走到横山子附近的山路,赵毅遇到了麻烦,一伙自称的“莲社圣徒”的人非要抢夺他的驴子,赵毅倒也乖觉,假作挣扎一番,便让人夺去了驴子,复又前行大半日,在距横山子大约一百多里的地方遇到了英善大军。
然,回程的路就没有来时那么太平了,九月卅,赵毅重伤回城。
接到赵毅带回的消息,纪衡的脸色瞬间变的极为难看。他原本也想到过英善或许不愿与他合作,毕竟,他品级较低,年纪轻,还是文官,最主要的他不是当地的掌印。但他并没料到,英善这个自大的人并非是不愿,而是不屑,他派人冒死送出的达州城布防图人家英善竟连看也没看就扔了出来,自然,赵毅也没见到英善大人,如单单没见到英善也就罢了,偏赵毅还带回了一句话,英善遣人明明白白的告诉赵毅:“牝鸡司晨,纪大人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本官此行实为剿匪,而非是先解达州之围!”堂堂朝廷六品命官竟被他比作了母鸡,简直是欺人太甚。不过,纪衡能忍,如他单单这样说了却也罢了,可是,从赵毅传回来的话来看,这英善并不想解达州之围。
纪衡气的脸色铁青,他紧握双拳、咬紧牙关,才勉强克制住了发抖的身躯,他恨恨的从牙缝里蹦出了几个字:“我亲自去见他!”
“我随大人前去!”赵毅苍白着脸,艰难的自床上半欠着身子,这一路上有多危险,走过一趟,他自是清楚,大人虽会几式花拳绣腿,但是遇到那些个亡命之徒绝对是一点用处也无的。大人身边必须要有护卫相随。
“你便放心!自有人随我前去!”纪衡面色稍缓,他轻轻的将赵毅按了回床上,“你且安心养伤,衙门里的事就不必放在心上了。”
然后他又叫过随他一起过来的阿珠,吩咐道:“珠姐,这些天,劳您受累,照顾一下赵班头吧!”阿珠点头应下了。
回到住处,纪衡立即着手安排衙门里事,他势必要亲临英善大军一趟不可,可是这县城里的事定要事先安排好的。
宝瑛跟在纪衡身后进进出出好几趟了,她看着他安排给衙役们各种事项,看着他从勇营里挑选侍卫,但似乎纪衡并没有给她安排任务,事实上自上次她拒绝出城去寻英善的部队后,纪衡对她的态度似乎是变了,变得不太爱搭理她了。
可和赵毅长谈之后,她对他有了新的看法,她想和他说,她是愿意帮助他的,她张了张嘴看着有些憔悴的纪衡,她想说:“我可以随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