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天气早已结束,淅淅沥沥的雨珠迸裂在茶花树上,滋润着花蕾花根,让花蕊作最后的绽放;尘埃洗尽,叶片更加清新靓丽,小院一片恬静,仿佛这里是另外一个世界。斜对面两栋楼之间的天桥上,往来的人形形色色,痛苦的表情,悲哀的神色,慌张的脚步,兴奋的面孔;有臂吊绷带呻呤不止的,有手柱柺杖长吁短叹的,有大腹便便的孕妇,有耄耋之年的老者。这里是人生的*,也是人生的终结,漫漫数十载旅途浓缩成一座天桥,从这一头走到那一端,就那么快捷,就那么简单。
舒金花手捧孕检报告单,既像绝处逢生,也像劫后余生,惴惴不安,喜忧参半;喜的是多年的心病终于摒除,一纸证明自己可以做妈妈了,朝思暮想,梦已成真,那才是完整的女人啊;忧的是这孩子名不正言不顺,是个私生子,将来怎么面对社会,面对人生?
“早报喜晚报财,难怪起床时麻雀把窗户玻璃碰得扑扑楞楞响,果真有喜呦!”舒母眉开眼笑,拿过孕检单像模像样地看了一遍,关切地问:“闺女,多久啦?”
“六周了。”舒金花回到座位上,抱住母亲的手百感交集,羞愧难当,“妈,我该死,给您和爸丢脸啦!”
“好饭不怕晚,吉人自有天相!”舒母拥紧她,喜极而涕,“乖女,妈是过来人,知道你的苦衷,妈不怪你,爸在地下也会为你祝福。你要坚强,无论有多大的压力,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你一定要顶住,直到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舒金花用冰凉的右掌,把夺眶而出的泪水往耳后抹,泪腺却像有了孔,连绵不绝的又涌了出来。她偎依在母亲怀里,惶惶不安,“妈,他是个有妇之夫,我们没办手续,别人会说三道四,孩子出生后怎么办?”
“哪个人后不说人,哪个人后不被人说?皇帝天老爷,正宫娘娘不一样有人背着说闲话。这些年盼星星盼月亮一直没有盼到,如今,天从人愿,开花结果还能说不要?若是以后没有这个命呢?”舒母用纸巾给女儿擦干泪水,自个儿一脸的太平无事,“民不告官不究,别人过别人的日子,自己过自己的日子,谁干涉你私生活,谁知道你们不是夫妻?再说牛成这么疼你,你比他老婆年轻,家底丰厚,各方面条件都出色,久后他们会分手的,到时候多补点钱给他堂客,有钱就有天下,怕啥?”
舒金花痛苦不堪,“我对不住兰姐,更不想撤散他们夫妻。妈,我做了亏心事,将来得不到好报的。”舒母捉住她的手,长吁短叹,“种子隔年留,儿女前世修,是这种命有什么办法?往后对笑兰母子好一点,将功赎罪,这坎能过的,慢慢来,不着急,妈给你担着,尽管放心!过去讲多儿多女多福寿,无儿无女人低头,现在实行计划生育,一个两个总还得要,你没有超生怕什么?”舒金花依旧闷闷不乐,“我也知道好不容易才怀上,自己受点气,听一些流言蜚语无所谓,只是孩子以后会受委屈啊。”
舒母轻轻推开她,正颜厉色,言语上升到理论高度,“什么委屈不委屈的,不是我每天装香敬菩萨,能有这个命?委屈算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个道理不懂?你就不替这么一大家人想一想,你就不怕别人骂断子绝孙,还在五心不定,七上八下,到时候大不了回渔场,谁知晓?天塌大家死,过河有矮子,怕什么?只管生下来,往后让我带,你们什么也不用管!”
牛成提着领到的药物,以及舒金花喜爱吃的蛇果、火龙果,转过弯一下呆住了,做贼心虚地垂下头,结结巴巴道:“妈,我错了,我对不住金花,对不住您。”
见他一副低头认罪的样子,舒母哪有什么怨言,只当是量身定做的东床快婿,笑盈盈地说:“妈都叫了,也就不怪你了。之前我讲过,你来一次少不了一碗冲鸡蛋,现在更不用说啦。东西给我拿,你陪着她,有什么事好商量。”舒母善解人意,踯躅着在对面靠椅上坐下,“一片钥匙配一把锁,有钱难买我愿意。你俩自己相好的,如今又开花结果,妈衷心祝贺你们早生贵子,团团圆圆。”
“我记住您的大恩大德,以后一定好好孝敬您,好好对待金花。”牛成谦恭得弯下腰,想坐而不敢坐,小心翼翼伴在舒金花身边。
舒母有了气派,像史太君正襟危坐,不怒自威,“牛成,如今生米熬成了熟饭,我不想让你太为难,往后白天到工地留点神,晚上来家里吃饭,金花怀上了你的孩子,要更加细心关爱呢!”
“嗯,一切听从您安排,晚上坚持回来睡。”牛成唯恐不及,连大气也不敢出。
“还有,现在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用不着难以为情,要是觉得我在身边不方便,找个合适的保姆也行,你们自个儿看着办。”舒母以退为进,考验起新女婿。
牛成丝毫不敢怠慢,“您这样说就见外了,妈是最亲的人,照顾她最贴心最适合,小美的事早已吸取教训,只能劳驾您了。”
舒金花拽过他,拿头在那下巴处蹭来蹭去,娇滴滴地说:“妈,您别把这厮宠坏了,如今他钓到白美富,落进蜜罐了;刚才听说我怀上了孩子,这鸟人得意忘形,高兴得跳了起来。”
“钓到手也是他的本领,更是你们两人的缘份;又要当爸爸了,肯定高兴噻!”舒母喜滋滋地看着面前的一对活宝贝,打情骂俏。
有人说最快变成哲学家的是老公,最快变成经济学家的是老婆,而最快变成战略家的是丈母娘,一语道的。舒母果真名副其实,盯他俩的眼光比六十瓦日光灯管还亮,“你们要心中有数,都这么大年龄了,再不能任着性子玩,各自要负起责任!牛成,你那边还有个家,孩子和笑兰不能不管,每年同样要回去两次。堂前训子,背后教妻是男人的职责,哪些话当讲,哪些话不当讲,你是个聪明人。河里水有深有浅,甘蔗不可能两头一样甜,要是相安无事,你来来去去过神仙一般的日子,要是疙疙瘩瘩,处理得不顺意你会怄气的。现在的社会不比旧时代,像你这种情况少之又少,我真替你操心呢!”
“妈,记住您的话了,我会分清主次,兼顾好两头的。”牛成对岳母娘的至理名言,不得不和盘照收。
“火旺不怕柴草湿,何况我们有这个殷实的家底,你别过份紧张害怕。金花这边不要你费半点神,不要你掏一分钱,只会护着你,关键是把笑兰捂住就行了。她一年四季围着锅台转,这天远地隔,凭你的本事,封锁消息应该没问题?”
牛成诺诺连声,“我守口如瓶,不露半点风声,往后别让她到市里来,绝对瞒得住!”
舒母见新女婿言听计从,尤为欢喜,耳提面命,金玉良言再一次灌了过来,“夫妻间有些私房话,哪怕是父母子女,兄弟姐妹也不能口口相传;反过来岳父岳母、自家人的闲言碎语也没有必要一五一十告诉丈夫或者老婆。这是做人的决窍,少了这根筋夫妻、家人、亲戚之间就会闹矛盾,不和睦,起纠纷,所以说会做人的两头瞒,不会做人的两头盘。人分几等,心智为上,不是说种得田好、喂得猪好、做得饭好、打得工好就算开通了,为人处世的学问深奥着呢,特别是你家外有家的事件更要把握好!”
这堂理论课受益匪浅,该提醒的提醒,该嘱咐的嘱咐,室外天宽地阔,窗前已经阳光灿烂。牛成扶起舒金花,舒母提着药品食物袋,三人朝电梯口走去。
太阳在彩云的呵护下,同月亮躲猫猫去了,最后一道金色弧边消失后,夜色像一块巨大的帷幕悄然四合,民工们肩扛手提各种工具,陆陆续续离开了工地。牛成掉在后面拐了个弯向大路走去,保时捷早已在灌木边等候,舒金花一把推开副驾驶室门,两人眉来眼去,有说有笑,像伊拉克战场上盟军的轰炸机,比翼双飞,形影相随。
别墅底层空房里,何子文的遗像早已由大慈大悲,普度生灵的观音菩萨取而代之,舒母每天一拜,虔诚至极。佛像为泥塑,高一米,脚踩莲花鞋,面如满月,细眉入鬓,慈目善情,项戴珠宝,手牵幼子栩栩如生。两旁的对联红底金字,光彩夺目:念佛即是乘佛愿,乘佛愿者得往生。大凡越是富贵的家庭越是信佛,其富贵水准与信佛程度成正比,他们信奉所有的财富和机遇都是上苍恩赐,是平时敬佛所积累。今天,舒母更是欢天喜地,跪于佛前装香点烛,双手合十,念念有词,“观音在上,大恩大德,保佑我儿金花母子平安,顺产顺育,阿弥陀佛……”保时捷轻微的声音在前院响起,舒母瞻拜完毕,掩上房门。烛光也跟着扭了下腰,咧嘴笑了。
黄昏刚刚澄定下来,牛成走近别墅大门,感应灯亮了,巴哥犬像一只愤怒的狮子狂吠着扑过来,牛成抬起腿,躲不是踢也不是。为难之际,舒金花大喝一声,“巴哥!”狗才收了张狂,夹起尾巴,偃旗息鼓。舒母赶过来一脚踹去,破口大骂:“该死的畜牲,你活得不耐烦了啊!这么不长记性留着有什么用?鼻子嘴巴全是皱,洗一次澡要两个小时,每个月的口粮比一个人开销还多,明天剥皮剐肉杀掉算了!”
好端端的温馨气氛被狗破坏,牛成、舒金花洗了手脸来到餐厅。舒母早已布置得红红火火,有声有色,碗筷换了新的,火锅插好了电源,靠椅上铺了缎垫。老人家虽然进了城,请客还是乡下习惯,那备好的几道菜,个个堆得尖高,大如满月;青花边海碗里三鲜汤,浓得几乎下不了条干。牛成过意不去,拗着口甜甜叫了一声,“妈,何必这么客气,往后我经常来吃饭的。”
礼仪代表秩序,代表纲常,代表景仰。舒母心花怒放,急急忙忙拿来两瓶酒,“伢子,你天天来妈也要招待,又不是没有条件,不给得你们吃給谁吃?你喝红酒,还是喝白酒?”
舒金花坐下来,看看满桌佳肴,看看忙碌的母亲,看看给这个大家庭带来欢乐的男人,她陶醉极了,“妈,他已经是家里人了,这段时间不喝酒为好。”
舒母对牛成的感激之情,简直有天高有地厚,“今天是个开心的日子,少喝一点酒不碍事;有了孩子,人家就是姑爷,礼节不能少的!”
“妈,我没有喝酒的习惯,金花最清楚。”牛成盛来三碗饭,一家人其乐融融。舒母一会儿谈天说地,一会儿往他们碗里搛菜,把那气氛调节得温馨至极,“这是爆炒鸡肝,这是红烧排骨,这是你喜欢吃的清炖鳝鱼,这是金花喜欢吃的粉蒸青鱼,全是新鲜的,只管多吃一点。你帮着打官司,借钱发工资,跑了路,吃了亏,作了贡献,不要客套,现在是一家人了么。”舒金花看到他碗里菜堆得高一些,有了嫉意,“妈,您别太好了,男人比女人还禁不起惯,他会像附马一样洋洋得意的。”
舒母无所不通,告诫他们,“近几个月,家里什么东西都不要动,坛坛罐罐、桌子柜子,原来怎样放着就怎样放着,一直到孩子生下来,这事最讲究风水,你们可不能麻痹大意!金花不要东奔西走了,尽量在家里休息,无关紧要的事别操心,有什么活让他们去做。”
舒金花心领神会,看着牛成说:“我以后去工地的时间会越来越少,你要学着管全面,账目和现场的事让老表接手。”
“老表似乎自卑心太强了,怕生得不愿说话,没有半点威慑力,加之不擅交际应酬,组织协调,要他管理现场,独当一面,我看为时过早。不过他人正心直,端悫不贰,管账应该没问题。”牛成的话虽然还显柔和,但柔和同柔和不一样,像疆场屡建奇功的将军,他的柔和多了几分底气——不可企及的事件如今变成了事实,那是一个怎样的难题啊!他想起古老的话,好运气来了是挡不住的,就算你关上大门,它会变着法子从窗户缝里钻进来……
舒母眉开眼笑,语气尤为幽默,“矮子肚里疙瘩多,别看这个闷葫芦,人不人,鬼不鬼,只有酒曲子大,一条干端得起,脾气可是茅厕里鹅卵石——又硬又臭。你们想他听一句奉承话,那要等日头从西边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