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锹重创了左脚跟,唐魁从此一蹶不振。现代医学太发达了,肉体千奇百怪的伤痛不在话下,治疗心灵创伤的手段却远远跟不上。
唐魁的脚不是致命伤,出院后一直躲在家里,闭门不出,几个月下来形同幽灵,眼下陷,胸凹起,枯瘦如柴,面色如同死鱼的肚皮一样苍白,头发长得吓人。他脑子里出现频率最高的两个词是“太监”、“跛子”,那两个比强盗、瘪三还难听的绰号魔幻般的变成一道道小人儿,藏在阴暗的角落里,朝他背后指指戳戳,说东道西,取悦愉笑。唐魁的头有了两道紧箍咒,不时痛得昏厥过去,他像一只受伤的狗掉进了粪池,越扑腾越肮脏,越挣扎越惹人发笑。命运的作弄,舆论的凌辱,他索性装聋作哑,远离人群,任人指责,任人嘲讽。
唐魁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落到这步田地,曾经的他是那么风光,那么潇洒,要楼房有楼房,要票子有票子,要模样有模样,几时都受到男人的羡慕,几时都被女人青睐。过去的鹤立鸡群变成了现在的鸡立鹤群,过去的佼佼者,变成了现在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成了生活中的另类。唐魁处在生不如死的日子里,越是苦闷的人越想得多,他开始反省自己,几年前做媒的踩破门槛,那么多优秀的女孩他都没有动心,百里挑一选中了舒银花,不就是图个模样,图个姿色。漂亮的女人是祸水,自打老婆进了门,似乎没有安逸过……。
婚前唐魁和舒银花曾找过算命先生,通身洋溢着巫气的瞎子仿佛受到了神谕,掰着手指算了会,然后瞪着有眼无珠的左眼,煞有介事地说,两人的八字相冲,一个是地藏王转世,一个是天狗星投胎,前世的冤结,不过,男人命里受点委屈或许是件好事。唐魁没好气的扔下十块钱,咕噜道,别妖言惑众了,中国的文字本来就是象形文字,“婚”是男人傍上女人后,都会变得昏头昏脑;“姻”就是男孩子长大后,由一个女人圈起来管紧管严。唐魁硬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于是乎摄人魂魄,缠绵不休的情爱继续演绎,那座森严壁垒的城池终于被攻克下来。
如今的唐魁阴盛阳衰,眼泪也随之流干,那颗饱受沧桑的心更为冷酷。舒银花倒也识趣,惟命是从,每晚各睡一头,守着咸鱼吃淡饭。今非昔比,撒娇发嗲过份亲昵只会令他反感。虽然是夫妻,舒银花和唐魁的痛苦存在差异,但从天堂走向地狱的感觉几近相同。舒银花睡在另一头,不时抚摸唐魁受伤的脚跟,追思过去恩爱缠绵的日子,这是对他的精神慰藉,更是夫妻间的肢体语言、情感沟通、心灵交流。
唐魁不能履行丈夫的义务和职责,已经很愧疚,左脚残疾后唐勇和另一个男人对舒银花更加朝思暮想,虎视眈眈,这使做丈夫的越发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唐魁想不出一点好办法,最多只能戳她几眼,舒银花一般都会避开视线,偶尔也迎着看过去,碰撞的瞬间他的眼神立马会变,慢慢地没有一点力道,稀里哗啦剩下的只有无辜、哀悯和凄凉。唐魁覃思,倘使她耐不住寂寞,给他再戴上一顶绿帽子,自己真只有死的份了。种的田不好只一季,遇的人不好误一世,三十岁的混沌人生过去,唐魁后悔当初应该找一个相貌平平的女人做老婆,不显摆,不惹事,无心计,无手腕,没人送秋波,没人打主意,丢在家里宽心,凉在外面放心,多省事多安闲。
唐魁受的外伤,舒银花却患的暗疾,一个风华正茂的女人岂止存在断臂少腿的痛苦?那种遥遥无期的日子,如同一个被判无期徒刑的囚徒,心灵的煎熬远比吃一粒枪子还要难以忍受。鳏夫房顶炊烟少,寡妇门前是非多,舒银花守着个活老公,流言蜚语同样铺天盖地,一举一动引人注目。自从唐魁被唐勇打伤后,消息就像无孔不入的风,那些长舌妇们添油加醋,活灵活现造出多个版本。尽管都是些聋子听见哑巴说瞎子的事,仍然口口相传,津津乐道,说得有鼻子有眼睛,某某看见她坐着唐勇的摩托车去浪漫,某某窥探到他们在玉米地约会……
舒银花如同潘金莲,被钉在了勾引男人的耻辱柱上,十传百,百传千,街谈巷议,沸沸扬扬,臊狐狸、扫帚星,所有全往她头上堆,言之凿凿,百喙难辩。如果说唐魁成了唐庄村一千多人的笑柄,人们对他的非议多少还有几分同情、叹息,因为他是出了名的老实人,好丈夫、窝囊货;而对舒银花则是一片谩骂、攻击、诽谤。
是草就有根,是话就有因,以讹传讹,风言风语终于被唐勇的老婆知晓,十字路口她忍无可忍地堵住舒银花,拍着巴掌,唾沫四溅地把阳世间最阴毒,最难听的脏话全骂了出来,“不要脸的狐狸精,你长得好看,你有本领干脆去城里,既可以享受,又可以赚钱,一举两得;何必像怜狗,屋前屋后向家族本房的男人翘尾巴。”
舒银花见她指桑骂槐,不依不饶,只好停住脚步,针锋相对,“捉贼捉赃,捉奸捉双,谁什么时候见我红杏出墙?王八养的拿证据出来,拿不出来我就挖她的祖坟,剋死她的独儿子,咒死她全家!臭婆娘自己长得太丑,男人瞧不起何必拿别人当出气筒?老子是好欺负的?你去渔场访一访,问一问,我哪一天怕过人?!”
两人如同王八瞧绿豆,半斤对八两,旗鼓相当。唐勇的老婆年已四十,蛇头鼠眼,皮肤棕色,像挤出来的皮鞋油,既无任何造型,也没有一点款式,嘴巴在村里却是数一数二。舒银花比“铁嘴”稍逊色,但凭个体大的优势扭打时占了上风。她抓住她的头发,她拤住她的脖子,你进我退,我退你进,像老鹰同乌鸦打架,鈎爪连环难解难分。
唐志的老婆向来话不多,声音小得像夜蚊子,可会咬人的狗不叫更不露齿,这时候倒拐往里弯,彼此分得清清楚楚,劝架时死死地抱住舒银花,嘴巴比诸葛亮的老婆还聪明贤惠,“一指头掐得断的事,别生气,都是自家妯娌,关门不见开门见……。”唐勇的老婆趁机反扑,两人撕扯得披头散发,鼻青脸肿,如同皮影戏里的鬼魂在舞动。“你们都给我记住,总有一天会得到报应的!”舒银花寡不敌众,声嘶力竭,说了这话再不骂也不闹,抹了把嘴角的血,气喘咻咻,仿佛一辆装满炸药的列车,轰隆轰隆地开走了。
只有不要脸的人才干出不要脸的事,这嗜头正合了众人的味口。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路面盛满了脚步的声音,光头汉子、中年妇女、袒腰老者,他们有的袖手旁观,有的幸灾乐祸,有的挤挤搡搡,如同一窝蝼蚁,吵架的走了还围在那里交头接耳,品头评足,不离不散。
“人不要脸,树剥掉皮,百方难治!”
“看来唐魁真太监了,才几个月堂客就熬不住,人家王宝钏苦守破窑十八年呀。”
“真是老古董,现在的年轻人别说十八年、十八个月,连十八天也受不了,早就有相好的啦!”
“百年丑闻,伤风败化,这样的骚狐狸要尽快劁掉!”
……
墙倒众人推,鼓破万人捶。唐志的霉运似乎还没有尽头,削官为民才不久,六亩鱼池一夜之间死鱼遍布,浮尸水面,四头肥猪同时被毒死。上面来人调查,只因他鱼肉乡里以势压人,仇家太多积怨太深,一直没有线索。唐志刚从劳教所里出来,心中却有一本帐,想到舒银花太阳穴就发胀,一心想狠狠整治她,但再报复就是死人发火的程度了。一个患严重风湿,眼圈溃烂的老妇,和两个眼斜鼻歪,长年流口水的老头旁敲侧击,息事宁人地表白:那是个缠不清,理不顺的刁蛮婆娘,唐魁那里摆得平,看李元霸治得了啵?她小事不要脸,大事不要命,只要有一点道理能跟你结到海底摸螃蟹!唐志找不出确凿证据,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毕竟自己犯在前头。
舒银花以血还血,以牙还牙,雪耻大恨,唐魁虽然没有亲眼目睹,却也是哑巴吃汤圆——心中有数。平生不做缺德事,世上哪有切齿人。他知道自己的女人心狠手辣,不但不怪罪反过来更加敬畏,懦夫遇上个霸道的女人,平衡一下或许少受外人欺负哩!事后几天唐魁神色不安地问她:“你胆大包天,害了别人不怕他报复?”舒银花低声斥喝:“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这个孱头就是太窝囊,太没骨气了,人家才爬到你头上拉屎拉尿。怕什么,姨表在水产局里,我就是要得理不饶人,就是要出这口恶气,就是要他们知道我舒银花不是好惹的!倘若去坐牢,这辈子跟他结仇,我斗不过他本人害他儿子,害不到他儿子整死他孙子,大不了赔一条命!”
家庭不和外人欺,夫妻吵架扯破衣。唐魁看着这个歹毒的女人,心想这辈子也休得安宁,一把手那么厉害的角色都输掉了,自己的嘴巴和鬼点子更斗不过,哪里制得服这恶妇?过了些日子,舒银花又有了名堂,提出搬家,去渔养鱼。唐魁尽管有些不乐意,但唐庄住不下去了,声名狼藉,四面树敌,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实在难受。两权相害取其轻,与其痛苦不堪,度日如年,不如换个环境同岳父岳母住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父母已经去世,舒银花的话成为圣旨,唐魁心里还在打鼓,也只好顺了老婆的意思,挥刀斩断自己的后路。
人搬穷火搬熄,碗里少饭刮蒸箅,黄牛耕田欠了力,婆娘当家冇饭吃。本来八万块钱建成的楼房,按材料工价上涨的行情,应该卖到更好的价钱,唐魁遵照舒银花的指示,六万元抛了出去,然后拖儿携女逃荒似的来到百洲子渔场,接手了二十亩渔池。这里前不巴村后不巴店,水天相连,数十户渔民星罗棋布,遥遥相望。唐魁暗自庆幸,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老婆纵使花容月貌,国色天香,在这个地旷人稀,原始部落般的水域谁来骚扰?他那颗饱受挫折的心终于平和下来。
俗话说眼睛一黑有三舛,坏运气仿佛结伴而来,层出不穷。安家鱼池的第二个月,唐魁四岁多的儿子突然失踪了。打架都是祸,死人就有鬼,明明将他关在屋里睡午觉,两口子帮着岳父下了一车肥料,回来再不见人的影子。
“唐青!唐青!”
“唐青……,唐青……”
俩口子喊破喉咙,千呼万唤仍没有回音。附近的渔民闻讯赶过来,一个个愀然作色,手足无措,有人埋怨小孩子应该随时带在身边,有人帮着寻找蛛丝马迹,最后在屋旁渔池里捞到了尸体。活蹦乱跳的儿子转眼没了,一大家人悲痛欲绝,哭得死去活来。如果说前两次是厄运,此次无疑是灭顶之灾,一连串的事故深深刺痛了舒银花的心,这些灾难因何引发?她陷入无尽的愧疚和自责中。
舒银花在家里是个争名夺利的的女人,不该说的要说,不该管的要管,一切必须按自己的意愿来,凡事吃不得半点亏。她像大多数女人一样,白天恨不得男人吃苦耐劳,顶天立地,晚上巴不得男人根大如椽,骁勇善战。响应计划生育号召她又开始摇旗呐喊,要男女平等,公平公正,男人是人,女人也是人,难道女人就该挨这刀?或许那成千上万的道理无可辩驳,但有一点,如果某天男人失去阳刚之气,不能雄风再起,那不光男人身临其渊,心灰意冷,女人也将倍受煎熬,恶梦连连。
舒银花对这个天老地荒,颠扑不破的道理总是心存芥蒂,女人结扎后将永远被动,一旦男人有了新欢,自己连退路也没有,要是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更无法弥补,她甚至觉得男人大几岁也是女人吃亏了,心里压根儿不平衡。这个女人谈不上老谋深算,诡计多端,却满肚子花花肠子。当初媒人将唐魁带到面前,她就锁定此王老五非自己莫属,但光凭长相优势没有绝对把握将他套牢,因为同时夺标的另外两个女孩也楚楚动人,莺肥燕瘦各有千秋,并且别人家庭条件好得多。舒银花明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来了个未婚先孕,这下可是蚂蝗粘住了鹭鸶的脚,摔也摔不脱,唐魁只好乖乖顺从了。
有了上次成功的经验,舒银花又略施小计,借口有妇科病,软磨硬泡,恩威并施,活生生地将唐魁逼上了手术台。其实那妇科病是个什么病,只有她心里最清楚,思想作崇呗。脾气决定个性,个性决定命运,舒银花竟然不知不觉地打开了潘多拉的魔鬼匣子,本来一手好牌被自己打得稀烂。
勤劳善良的女人能够帮助男人,天真美丽的女人喜欢迷惑男人,才华横溢的女人善于激励男人,工于心计的女人可以累死男人。
天空低沉,波谲云诡,鱼腥十足的水面弥漫着死鱼的臭气,令人窒息,涵澹浩淼的水域如龙潭虎穴,阴森恐怖,陈旧破烂的屋子仿佛一条不怀好意的狗,用心险恶地蹲着。唐魁再也忍受不住,为了给女儿一个安全的生活环境,他不得不再一次迁徙——很快将鱼池亏本卖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