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村荒芜的空地上被某位有钱的财神划了一圈,足有十几亩面积,巨大的长方形围墙,高两米,红砖白灰,气势非凡,初见主人雄厚的实力。围墙外是几家在建工地,如火如荼,有的正挖坑打桩,大兴土木,还捉摸不出房屋的端倪;有的主体建筑构成,等待装饰,已彰显出标新立异的风貌。与之鲜明对比的是围墙里面一小溜平房,楠竹檩、石棉瓦,低矮简陋,毫无粉涮,一眼看出那是临时工棚。
牛成下了自行车,来到院门口。一位年龄相仿的女人远远地向他行注目礼,那耽耽的神态如同一只花豹盯着猎物,贪婪饥渴,目光犀利得能剥开一层层外表。英国哲学家培根说:“只有美貌而缺乏修养的人是不值得赞美的。”这人太没涵养了,哪有这样直勾勾瞧人的。
“你是卖蘑菇的?”她来到跟前,看完自行车上挂着的“销售蘑菇”四个字,又近距离打量牛成,顾盼生姿的眼神有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柔情与欣慰。
“对呀,你先看看货色吧。”牛成赏心悦目,很快改变了成见。面前的女人五官端正,脸如满月,单眼皮,长睫毛,黑葡萄一般的双眸如两眼深不见底的井,里面盛满清清甜甜的水。只是衣服上的油渍污垢不太匹配,眉宇间一丝淡淡的哀怨,昭示着他的生活不尽人意。
“你这蘑菇是自己种出来的,还是从别处贩来的?”来者无话找话,与其说在欣赏蘑菇,不如说在欣赏人。
牛成正希望休息一会,停好单车,拉开架式奉陪到底,“你看我像贩菜的吗,当然是自己种的!”
“嗯,人不赖货也不坏,又肥又嫩,看着就有几分好感。”她托起两朵草菇,两眼扑闪扑闪地说:“我有四十多名工人吃饭,你少赚一点么,只要咱俩谈得来,隔天我给你销十斤,如何?”
看起来,这不是一个开口乱还价的人,牛成被她的诚实打动。商谈的结果每斤比市场价低两角,逢双日送过来一次。
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是朋友。接触几次后彼此都有些了解,她叫舒银花,工人们有的喊舒娘子,有的称呼老板娘。其老公叫唐魁,做工程已有三年多,园林景观、水电安装、房屋装修什么样的活都能接,什么样的事都敢做。可他一无注册资金,二无固定场所,三无公司名称,平时三五个人敲敲打打,忙时再拉些帮手。这次可谓鸟枪换大炮,唐魁揽到了铁通公司埋设电缆的工程,甲方要求三个月完工,转眼半个月过去,连十分之一的任务也未完全。他调兵谴将,一下子增加三个班子,加班加点。
工程项目是个香饽饽,小笔业务成千上万,大笔业务数以亿计。那些倒下的贪官相当一部分染指工程,发包承揽,转手牟利,接收红包,而很多名噪一时,腰缠万贯的企业家也靠着做工程起家。因为这行业利润丰厚来钱快,操作起来且简单,真金白银数字大,揽到业务就是钱。一株象样的大王椰,苗木带人工也就两千多一点,可计算工程量时就有苗木费、移植费、运输费、栽树、护理,林林总总,转眼变成了三千四千,甚至更多。造一处小小的休闲亭子三四万块钱的活,施工单位转给包工头,包工头赚了材料差价赚人工,七七八八到账户就成了八六万七万……
牛成好羡慕舒银花有个能干的老公,几年下来不万贯家财?可她吐出一肚子苦水,去年用滑轮吊石柱时绳子脱落,石柱砸伤了一名工人。要是石柱直接掉在那人身上,也早就成了肉饼,呜呼哀哉,命归黄泉。但石柱先落地,倒下时砸中了他那人的肩,然后撞在脑袋上,七百多斤呀,那人不知道是吓懵了,还是装死,好一阵子没吭声。唐魁把几年的积畜全搭进去了,今年三月份才了难,现在从头开始,不做工程都不行了。
再次送蘑菇,牛成远远地看见舒银花独自在工棚前徘徊,仪态万方的身段杨条柳枝般地摆动着,一朵粉红色蔷薇插在后脑挽着的发髻上,举止优雅得体,令人刮目相看。难道今天她不用撸起袖子,绾着裤腿给工人做饭,打扫卫生?女人进到屋里再返身出来,一个玉树临风的书生郎默立于檐下,两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闪电与彩虹相撞,灵魂瞬间被对方秒杀。牛成满眼惊愕,这脸庞分明是舒银花,可白净的肌肤娇嫩得多,气质也大不相同,仿佛年画上走下来的电影明星。
“舒银花”未语先笑,这笑扩展到脊背腰腹,使身材优美的曲线增添了波折,所出之话更是充满蜜意,“你是生蘑菇的吗?”。
“嗯。”牛成恍惚中寻思,她变得那么白是不是用了克里斯汀迪奥品牌化妆品?曾经有人说四十的女人只要持续不断地使用那款产品,可返老还童,皮肤与少女媲美。
“难怪银花说你的货好,这人长得靓搞出来的东西就是与众不同。”“舒银花”说完自个儿两腮泛起淡淡的羞意。
“那里,不会吧。”牛成的脸上有了红晕,慢慢的,是一股情愫泛起。过去也有大媳妇小姑娘夸他长得怎样怎样,如何如何,但像她那样形象好,气质佳的精品女人,单独说出那么肉麻的话实属第一次。牛成一直以为寻找刺激,追求美色只是男人的秉性,看来错了,女人有着同样的心态。
“她买菜去了,很快就回来,你不用急,先坐一会儿。”她拉过一把靠椅自己坐下,然后用脚勾了个塑料凳示意着。两个人间或着默视,你瞅我一眼,我回送个秋波,相互的好感都没有出处。他那孩子般纯真憨厚的表情,在她看来愈发动人可爱,于是主动打破沉寂,“你坏坏的眼神,是不是想打听我身份?银花是我妹,你猜我叫什么名字?”
“杏花!”牛成脱口而出,目光却不敢在她身上停留,像被追赶的野兔,躲躲闪闪,惊慌失措。
“呸!”她瞟过去一眼,吃吃地笑,放射出藏不住的风情,“亏你还像个读书的人,银花的姐应该叫金花呀。”
“呦,也是!怪我孤陋寡闻,想象力太差。”牛成口舌应付,心里却惊叹这两姊妹真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五官完全相似,声音更难辨出彼此,晚上瞎灯暗火不弄错才怪。但白天留心细看还是略有区别,大的皮肤白皙细嫩,活泼开朗,兼带几分幽默。小的沉默寡言,整天心事重重。两者文化水平,神态言论,更是大相径庭。
舒金花仔细品味这个男人,欢愉的表情带有几分调皮,“看你一脸书生气,哪像个做小生意的?”
牛成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你说得没错,我本来是个教书的,只是一言难尽。”
聪颖如雪的舒金花感到有戏,更加来了兴趣,生动活泼的目光追了过来,“只是什么,是得罪了领导,还是作风有问题?”牛成楞住,嘴唇噏张,那些并不光彩的事该不该讲?
“你这人太罗曼蒂克了,是什么,快说呀,大男人害羞?”
牛成把自己同龚宫感情纠葛之事,以及老婆的不理解,简明扼要,半遮半掩地讲了一遍。舒金花开怀大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我知道你是那货色,人虽然长得不十全十美,那模样,那风度,那德性确实有几分魅力。”
“马行无力皆因瘦,人不风流只为贫。我们乡下人憨厚诚实,不懂风月,哪来资本,只能说稍有女人缘份。”牛成对这个华丽的女人少了戒备,却依然循序渐进。
舒金花瞄过来的眼神,猫眼一般微微放光,蕴藏了无数的风情,“男人的外貌和穿戴可以通过服饰改变,但男人的气度和形象是难也装饰出来的。你像一只晃来晃去的汽球,让人产生出很想摸一摸,捏一捏的想法。”
牛成也是听弦外之音的人,自然投桃报李,“不,你应该说像鹅卵石才对,汽球空虚得很,不是女人想要的感觉,只有鹅卵石的硬度才能让你们满意。”
龙肉鲜唐僧肉香,妖女谁都想解馋。几句话互通心灵,一唱一和,犹如两根葛腾纠结于一起,难解难分。这些沾荤带腥的话既是烂漫的佐料,也是情感的添加剂。舒金花的心仿佛触电似的发麻,越发放开肆来,“鹅卵石?你吹得太厉害了吧,真要如此,同你打交待久的异性更容易动心,更容易被花言巧语迷惑,更容易被糖衣炮弹击中。你呀,你会害很多女人的!”
“没有啊,我向来循规蹈矩,遵纪守法,除了老婆谁也没有害过。”牛成探过头,两道灼热的目光不期而遇,如同电焊一般迸发出灿烂的光芒。
“真的?那就好!”舒金花嫣然一笑,不禁芳心暗喜,薄薄的下唇留下两颗齿印,仿佛无良大叔发现盼望已久的猎物。
既然她是舒银花的姐,年龄应该有三十岁出头,这个年龄段的女人一般是靠化妆品的帮助才能拽住青春的尾巴。但凭牛成的直觉,她不施粉黛,肤如凝脂,樱桃小嘴,明眸皓齿,完全是自然的香,天生的美。他感叹上帝竟然造出如此出色的人妖,真是魔鬼于与天使的完美组合!
宁静片刻,舒金花收敛笑容,认真起来,“咱们可是乡音盈耳,我老家百洲子鱼场,你是哪里人,听口音很相近?”
“我是龚牛村的,离你们鱼场才十多公里,说话肯定差不多。”牛成端正了身子,讨好的眼神黏住不放。两人即刻有了它乡遇故人的亲切感,少了几分拘束,多了几分自如。舒金花意味深长地说:“同是故乡人才好,语音相差太大连开玩笑也没意思,一句很搞笑的话对方听不懂,要重复几遍,兴致全没了。笑话是一种幽默和会意,解释来解释去还有什么味儿……”
牛成跟舒金花谈得拆不开的时候,转弯处进来一位瘸子男人。他胸前的领带鲜红耀眼,肥大的西服没有扣纽扣,每走一步西装的下摆像翅臂一样扇动,附和着遮没手指的衣袖,颇有节拍,让人忍俊不禁。舒金花辟开的双腿赶紧叠架起来,娇羞的笑容倏尔而逝。她对这个明显大几岁的男人直呼其名,“唐魁,昨天王家湖的那帮人马过来吗?”
“没有,那工头瞧了眼现场,认为难度太大,不想做。”唐魁嘴里回着别人的话,眼睛却直勾勾地审视第三者。牛成趁他车身之际也近距离回敬了一眼。其人中等个头,生有反骨,脑后见腮,面相虽然谈不上俊美,粗枝大叶也有一番风景;衣着尤为时髦,给人的印象却是穷人乍富,不伦不类,格外别扭,让人从心底里感到不顺眼。那不是身体缺陷的缘故,也不是地位卑微的原因,而是文化涵养的欠缺。牛不知角弯,马不知脸长,这种说话喷唾沫,打屁不掩饰,两个手指剔牙齿的人又怎么会计较别人的嘲弄和藐视?
舒金花白了眼对方,盛气凌人地追问,“不增加人怎么能按期完工,到时候又要我去疏通关系,求爷爷拜奶奶,替你讲好话?”
唐魁抓耳挠腮,火烧眉毛般地苦诉,“他妈的,谁知道红泥下尽是岩石,开始看走了眼,这次吃大亏啦!”
舒金花仍是一付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模样,“既然难度那么大,我干脆把工程分包一部分给别人做,怎么样?”
“不行不行,那样我公关的开支和前期的投资大半会打水漂漂。明天我去找皮总,要他延迟工期,或者再想办法增加人。”唐魁说罢,扭过头,使劲擤出鼻涕,觉得那东西亮晃晃的掉在地上不雅观,连忙用皮鞋狠狠地碾,只当碾死一条粘液的土豆虫。
舒金花欲继续责备,舒银花弯腰弓背,蹬着三轮车进了院子。车里放着白菜、萝卜、大蒜、芹菜,杂七杂八的东西和两袋大米。她骨溜溜地瞪了眼丈夫,气愤地质问:“你这是怎么在搞,大前天来的人包吃包住两天,干活还不到三小时就走人,这样做工程赔下去还有裤子穿?”
唐魁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凭舒金花的关系,生平第一次接这么大的工程,心里发毛得很,仅有的一点本金全投进去了,还欠了一屁股债,只想尽快完工,谁知道天公不作美。夏秋之交,淫雨霏霏,淅淅沥沥,甲方要求每天保持六十人施工,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来一拨拨人,又走了一拨拨,半数人也难留住,他能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