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成记住约定，上了出租车立马开始打电话。舒银花远没有了过去的满腔热枕，她不是担心四万元打水漂，也没有怀疑牛成的人品，钱借给他更是“曲线救国”的最好途径。她忧虑身边这颗地雷真要是爆炸，自己必将血肉横飞，死无葬身之地；这种情人关系一天不解除，心里就一天不踏实；这种关系多维持一天，就多一份威胁，看来还是早些拆除引爆装置，让爆炸品失去威力，永远相安无事才是上策。
牛成推开中心农行旋转玻璃门，舒银花已在此等候，转眼数十天未谋面，两人说不出是激动还是别扭，察颜观色竟有了羞羞答答的情怀。舒银花午饭似乎吃得特别多，肚子撑得凸出一截，连衣服也遮挡不住，简直没了人形，往日光滑秀气的面容，早已被似水流年洗褪了色彩，皮肤粗糙伴有些许的妊娠斑点，头发随意用橡皮筋扎成两个把儿，前面一绺遮住了眼睛。她看到他眼神里还有很多火焰，像去年冬季在广东的时候一样，顿即心率不齐扑腾扑腾跳个不停。舒银花本打算见面后尅他几句，心却南辕北辙，情不自禁靠了过去，那到了嘴边的怨话气恼哪里还道得出口，只好将其带至一隅，啼笑皆非地说：“大哥哥，你烦不烦，还记得这笔钱。”
“同你在一起的经历，刻骨铭心，哪里轻而易举忘掉？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牛成找来两个独凳，陪她坐下，“我也是没有办法，急中生智，为了党国的利益啊！”
“为了党国的利益不为错，别把我拉进来呀。”一连串对不起说得又圆又滑，舒银花知道这个男人的手腕，话中带刺地试探他，“呵呵，你惟命是从，如影相随，倒是越来越忠心耿耿啦？”
有过肌肤之亲的人果然明察秋毫，牛成内心一惊，无可奈何地说：“干活不由东，累死也无功；办事不给力，老板会生气，你姐的活路我怎么敢怠慢？”
“你跟着她混是好事，我支持。”舒银花没有得到明确结果，也不打算认真深究，心情复杂地从袋里取出报纸包着的钱，放置桌面，“去年用了一点，这是六万元，卡也给你，以后存进去还给我就行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过去的已经过去，一笔勾销，往后我们仅是个普通同事而已，河水不犯井水，你可记住！”
“嗯，遵命。”牛成扒开报纸一角看了眼，收好卡和钱，再想说话就显生疏了。
“我给你提个醒，现在你跟我妈和我姐走得近，这事我不说进也不说出，更不怪你；你要是让她们知道我俩以前见不得人的事，你别想好果子吃！”舒银花把缠绕在心头的烦恼，毫无保留地道了出来。这个没有读过《女儿经》《三字经》和《千字文》的粗犷女人，以前没心没肺，现在考虑问题居然如此周密细致。牛成不得不慎重起见，“那是那是，你放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有些话要烂在肚子里，有些事只能带进棺材。”
“这还差不多，我姐的脾气你不是不清楚，好起来斯斯文文像菩萨，怪起来六亲不认，翻脸不认人，若知道你我下三滥的事，到时候大家颜面扫地，都没有好下场，都只有离开的份！”牛成被震慑得哑口无言。舒银花感到自己小题大做，过于严厉，寻思着调了方向，“听说官司打赢了，我姐的心情好了点吧？”
牛成被讹诈一番，思维从云端里回到了现实，“官司算是搞定了，不过她老是笼罩在那片阴影里，刚回来又遇上这挡事，怎么开心得起来。”
舒银花一味地深思，姐老是痛苦不堪怎么行呢，这个当家人若再有什么意外，舒家彻底完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顾不了私情感受，由衷地怂恿他，“有些事我们自家人不便讲，啰嗦多了她还反感，你很有本事的多哄哄她嘛！”
“我也想多接触，多攀附，可小生是奴才，主子看不上眼哩！再说感情上我哪敢越雷池半步，那对不住你呀？”牛成冥冥之中又落拓不羁起来。
举凡好色男子，大富大贵者包养情人，小富小贵者幽会情人，不富不贵者乞盼情人。舒银花看破红尘，莞尔一笑，“你那点破心思我不清楚，瞄上一个女人什么都是香的，钻墙打洞也要得到，咋那，还在做黄粱美梦？”
“哪里，我从不胡搞乱来！”牛成张口结舌，避开她锋利视线。
“吃不到葡萄别说酸，自己没本事少扯蛋。”舒银花立起身子，言归正传，“甭磨嘴皮子了，去办正经事，我也要走啦。”
“等一下，我还要把自己的钱取出来呢！”舒银花只好陪着等他。钱到手后两人来到街上，牛成先要请她吃饭，然后要买饮料，都被她婉言谢绝。她穿一套色彩斑斓的涤纶睡衣，松松垮垮，蹒跚而行，活像大灾深处走出的非洲难民。一辆出租车开过来，舒银花招手上了车，牛成付过五十元，车欲启动时她探出头问他，“你就一起走吧，把我送到桥头散步就行了。”
牛成觉得既方便又安全，果真上了车，两人并肩于后排。舒银花留心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这个男人太熟悉了，身上的每个器官，每跟肋骨。女人的第六感觉告诉她，眼前这个花心郎同姐有着一层特殊关系，到了什么程度难以判断。舒银花五味杂陈却没有一点醋意，因为这个模式早已同母亲达成共识，虽然初步设想时情况不一样，但殊途同归。这是件好事，还是件坏事现在由不得自己了，她谈定地说：“别拐弯抹角了，你辞旧迎新我丝毫不计较，金花毕竟是我亲姐，我好歹有半个男人，她可是个苦命。痴心女子负心汉，你别吃一看二眼观三，辜负她啊！”
“想那么多干吗，自己养好身体，我会记住你话的。”牛成摸索的手捉住她的右掌，一股油然而生的温馨出自肺腑，悄然无声，贯穿你我，涌上眉梢。
“知道吗，是我和我妈极力推荐你一起去京城的，要不然你怎么能同她走得那么近，哪里有相好的机会？”舒银花说完这话，像完全了一项艰巨任务，想到姐的婚姻一波三折，想到舒家的每况愈下，想到父亲的悴然离世，她的眼里竟然涌出了泪花。
牛成能感受到她那颗怦怦跳动的心，人啊，只要是真正地爱过，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你就永远地驻足在对方的心底，能施舍的施舍，能帮助的帮助，能照顾的照顾，一切尽在不言中……
两人的目光偶尔一碰，牛成的视线赶紧逃离，这一“碰”如同画龙点睛的那个“睛”，她什么都明白了。出租车开得很快，舒银花古井无波，心止如水，回捏过他的手，很快松开了，“到桥头啦，停车吧。”
牛成扶她下去，殷殷切切，“应该七八个月了，要多躺在家里休息，少在外面走动。”
“你懂什么，这几天我看过《怀孕知识百科》，书上说孕妇最重要的是保持精神愉悦，多走动对身体才有好处好。”舒银花站稳身子，甩动双臂，再三嘱托，“肚里孩子不管是谁的，与你无关了，咱们买卖不在仁义在，你拜你的佛，我念我的经。上车去吧，你记住那句话，忘掉我，对姐好一点就行。”两人挥手告别，看着这个在心灵和身体上刻下纪念碑的男人越离越远，舒银花坦坦荡荡，无怨无悔。河风卷起她的头发，放眼望去江水奔腾，百舸争流，彩虹飞架，桥塔高耸。舒银花饱览风景如画的沿湖大道，抚着腹中的胎儿，脸上露出了欣慰的表情。
舒金花、牛成在国泰蓝分公司售楼部碰面后，马不停蹄赶往工商银行，将取出的二十五万元现金塞进帆布袋。上了小车，她突发其问：“等会你发钱？”
“唐经理经手的事让他们发吧，越俎代庖人家会有想法的。我给你做保镖就行了。”牛成见她默许自己的意见，接着说：“我这边能凑合十七万，你只有三十万，可能还有十来万元缺口，要么每个材料商欠一点，要么欠两个大主子的？”
“唐魁说这些都是必须付清的，到时候你看着办吧。”舒金花一脸茫然地启动了车。牛成忧心忡忡，“这么多钱没有个统筹安排，等于在打糊仗。”舒金花一脸茫然，“我已知道，时间来不及了呀。”
工棚外早有一群人翘首以盼，见大老板的小车开了过来，个个喜形于色，忙不迭地递信息打招呼，唯恐掉在后面拿不到钱。水泥商、石材商、建材商、石灰老板、苗圃老板、红砖老板、司机、酒店掌柜、杂货店主……转眼三十万元告罄，最后赶来的一位翻斗车司机，一分钱也没有拿到，问明情况后大发牢骚，将随同而来的老婆骂了一顿，责怪她在家里拖延了时间。
拿了钱的材料商欢天喜地陆续离去，闻讯赶来的八十多名工人将工棚围了个水泄不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当他们听说钱发完后一个个像暴风雨来临的蚂蚁，东奔西撞，焦燥不安，吵吵闹闹，有的要将建好的亭子砸烂，有的要把钢筋、PVC管、机械设备当废品卖掉，有的要去劳动局告状。舒金花开宗明义讲道：“各位师傅大哥，你们的心情我理解，刚才东拼西凑的三十万已经发完了，现在正在筹钱。我保证给你们发一多半，其余部分待七天后工程款来了全部发清，决不食言……”
她的善意良言宛如生水掉进了油锅，引来一片怒斥声，有的掳袖揎拳横眉怒目，有的手持木棒蠢蠢欲动，更多的人骂骂咧咧，怨声沸腾：
“你住别墅、开豪车，为什么长期拖欠我们的血汗钱？”
“我们不听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我们要真金白银，要钞票！”
“你不要说那些卖B的乖话，唐经理许诺了三次，次次吊我们胃口，你粉墨登场又来演戏？！”
闹哄哄的人如同山精水怪围住了唐僧，个个馋涎欲滴，亟不可待。一位胸前纹龙的青年新做过发型，东结一绺须，西刺一撮毛，崇山峻岭，此起彼伏，那怪声异气更加别具一格，与众不同，“老板娘，总是给空奶我们吸有什么意思，还得来点水才叫人相信呀！”
一只鸭子下水，十只鸭子下河，于是有人起哄，有人帮腔，有后生吹起口哨，讨债的幌子增添了邪恶的色彩。舒金花苦口婆心，百般解释，“好说，好说，钱的事好说，我用我的人格担保……”
四周立即响起接连不断的愤怒声，仿佛腐肉被狼叼走后老鹰们在空中呜鸣。众人拥挤着缩小了包围圈，七嘴八舌，不依不饶。染发青年立在水泥模块上指手画脚，独领风骚，“老板娘，你衣着光鲜，模样也不差，倒是解释一下，现在的人格有什么用，能值几个钱？我们打工的不要花言巧语，不要任何承诺，只要现成的抄票！”
舒金花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又气又羞，脸憋得透红，像小个子女人怀上三胞胎一样紧张，原先打好的腹稿全窝在肚子里，一句也讲不出来。她只身钻进保时捷，胆怯地闭上车门任其外面吵翻天。十几个民工怕老板逃跑，立即搬来模板、水管、电缆将小车堵住。她陷进了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车窗四周响起嗡嗡地有如群蜂汇集的愤怒声。
草遮不住鹰眼，水挡不住鱼眼。牛成的脑袋像一台脱粒机，喂进去一捆稻子，出来便分得清清楚楚，哪是谷子，哪是稻草。他耳听嘈杂的议论，眼盯染发青年，横眉怒目，“你说话文明一点，不就是要钱吗，用得着张牙舞爪！”
染发青年昂起头，双眼上翻，牛一般的眼珠煞是恐怖，“是啊，就要钱，农民伯伯向来不会温文尔雅假斯文，怎么着，你是谁呀？！”旁边有个小组长拉了一把，小声嘀咕：“人家专门管我们的，你别发酒疯了。”染发青年挽起衣袖，仰天长笑，“哈哈哈，是个喽啰、马仔，资本家的走狗！呦，说到你心坎上了，那好，拿钱来呀！”
枪打出头鸟，刀砍地头蛇。牛成双手叉腰，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那锥子般的目光直插过去，“你不管我是走狗还是马仔，给钱你就走人，不许在这里胡闹！”
染发青年个子不算高大，尽管像唐魁走路，一瘸一瘸，仍气焰嚣张，右手伸开五指，做出为民请愿的样势，“别婆婆妈妈了，你说话算数吧，有本领立马拿钱来！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你这赊债生意谁愿意做下去，因为农民工好欺负？”
此刻四周一片沉寂，空气在颤动，所有讨债的引颈观望，拭目以待。
“我是管事的，钱由我垫出来，我就作得了主！”牛成斩钉截铁，气冲牛斗，将牛皮纸袋里十一万元现金交给唐魁，对新来的管理员疾言厉色，“他的钱全部给完，不欠一分！谁招的人由谁打发走，太没眼光了，这种游手好闲，害群之马是真正干活的人？”面对突然的变卦，染发青年偃旗息鼓，刚才不可一世的劲头无影无踪。牛成心平气和地扫视大家，“各位，不想继续干的都可以把工资领完，愿意留下的先领三分之二，确实要钱用的也可以多拿，我打包票，保证下个礼拜三全部兑现！”
此时，柴旺从银行取了钱，骑着破旧不堪的摩托车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一个多小时前他接到电话后，就开始做老婆的思想工作，牛成是他的老乡，是他的顶头上司，是老板的红人，彼此间有着深厚的渊源和情感，他帮他既是为朋友两肋插刀，也是为自己搭桥铺路，他不帮他帮谁？只见他将薄膜袋里一捆百元钞票递给牛成，“这是你要的六万元，点一下数。”然后二话不说退至一边。
变幻莫测的局面让所有在场的人交头接耳，异常激动。
“兄弟们，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大家打交待已经不是十天半个月了，你们要工作，我们要完全任务，船要水，水要船，后面的光景长得很，怎么能把良好的信誉丢掉呢？这段时间因为有重要的事件，我们去京城耽误了几个星期，导致工资不能照常发放，很对不住各位，现在只剩下最后几天了……”牛成的声音原本宽厚，富有磁性，这时候一激动，宏亮中更显威重，振聋发聩。他目光流盼审视整个场面，使自己成为焦点。他实事求是，以理服人，很快控制了混乱的局面。他从一双双至诚悦服的眼光中感到了自己的成功，现场处在理性的宁静之中，轩然大波平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