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舒金花搬进巫自雄豪宅后,别墅里再没有原先气派了,客厅的红地毯早已取消,大功率空调如同虚设。唐淡玩腻了遥控器电动小汽车,拿起茶几上的手机拨弄。舒银花闭了电视同母亲聊天,“妈,姐不打算做工程啦?”舒母用牙签挑煮熟了的田螺肉,准备晚餐的美味佳肴,她漫不经心地回道:“姓巫的三个钢材店面,每个月大几十万元纯利润,那么好的生意还做什么工程,坐在家里不操心不想事舒服得多。”舒银花满腹心事,“姐有钱,我们可惨啦,坐吃山空,这大半年老在家里玩,唐魁要是再接不到工程,我得找份事做才行。”
舒母意味深长地说:“亲戚不共财,共财两不来。你们不做工程也好,姊妹一向是远香近臭,再在一起会失义气的。你里唐魁有点不知好歹,这几年做工程赚了点钱,以为都是他的本领,多跑了几步路也要计较,我算看透了,他心术不正呢!可惜没能力,要是有本事吃喝嫖赌样样来。”
舒银花经过一波三折,如同剪掉鬃毛和尾巴的烈马,少了威风,减了脾气,老成了许多。她瞟了母亲一眼,护短似的说:“这些年肥了骡子瘦了马,你还唠唠叨叨,嚼那些陈谷子烂芝麻,他不是改了很多么。”舒母无可奈何地看着小女儿:“俗话讲,亲戚为愿亲戚好,竹子为愿竹子空,兄弟为愿兄弟无。金花也巴不得你们混好一点,她没当官,要是有权力给你们接几处工程做哟。不然,你干脆去巫自雄的钢材店打工,拿一份硬工资也行,他不会亏待你们的。”
“靠山山倒,靠水水流,这些年还没看出?要打工我才不去!”舒银花脱口而出,真神面前不说假话。唐淡兴头上舌头卷起,宛如系上了蝴蝶结“嗯嗯咿咿”,合掌将手机递了过来。那铃声已经停止,舒银花重复阅读两遍,惊呼:“妈,兰姐死啦!牛成发短信来了,托我们好好地照应晟晟,他要出远门打工。”
舒母惘然若失,目光呆滞,像遭到某种突然的打击,半响才自言自语,“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年前不是做过手术吗,怎么还是去了?好人哦!”舒银花毫无恻隐之心,满眼事不关己的淡漠,如同路人看热闹一般,“得了癌症等于阎王菩萨下了请贴,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哪有救头,迟早的客!”舒母摇头叹息,念念不忘,“人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谁不生病,谁不打针吃药?去年她还在这里有说有笑,不到一年驾鹤西去,真是黄泉路上无老少,做人有什么意思?”
舒银花却是另一番的若有所失,“她要早一点走,牛成也就留在这里了,姐怎么会找巫秃头,我们一起做工程多好!”舒母坐在小板凳上丝纹不动,扼腕叹息,“三两黄金四两福,要是他在这里生了个儿子,或者有了二胎,也就让他们拖下去算了,他没这个福气么!”舒银花玩着手机,怀了副昨夜风雨昨夜寒的心情,“你不是说姐两次拿了十万元给她治病吗,这已经仁至义尽,够对得住他们啦。”
往事历历在目,舒母衷怀歉仄,眼里麻麻的似乎有异物,眨了几下居然是泪花。她端起田螺向厨房走去,“嗳,对得住有何用,人都不在了!”
大地钢材公司小办公室里,巫自雄看看时间已近六点,起身对舒金花说:“桥头门市部有个还款的老客户在等着,我得过去一下。”舒金花流览报表的眼睛抬了下,“你去吧,我把这份表统计完了再回去。”巫自雄把未来得及存银行的十多万元放进保险柜,回头鹞鹰的目光挂上了笑的幌子,“晟晟,你坐妈妈的车,还是坐我的车?”舒晟聚精会神地在纸上画小人儿,头也不抬地答道:“我跟妈妈在一起!”巫自雄夹着皮包独自上了豪华奔驰车。
舒金花瞅了眼女儿的画——两个大人牵着中间的一个小孩。她问道:“你画的什么?”舒晟得意地指点道:“左边的是你,中间的是我,右边的是爸爸。”舒金花来了兴趣,“那你巫伯伯呢?”舒晟天真无邪地回答:“他不是我们家里人,他是客呀。”
舒金花略有所思,出神了一会,想对女儿说点什么,但她年龄太小,说透了兴许会起反作用。踌躇之际手机响了,舒银花告诉她,“姐,笑兰得癌症病死了,牛成去上海打工,是不是让晟晟同他见一面?”舒金花心头一紧,颤着手问:“他在哪里?”舒银花:“听说七点多钟的火车票,他只是发短信要我和妈多关照晟晟,你自己看着办。”
“我知道了。”舒金花合上手机,牵着舒晟边走边说:“快点,你爸爸来了!”舒晟惊喜的问:“爸爸在哪里?”舒金花一声不吭,锁上门迅速启动了小车。
红色保时捷播放着音乐,一位年轻歌手疯狂的声音在车里萦绕,如诉如泣如梦幻:这个世界总是错,对的时间遇到错误的人是错,错误的时间遇到正确的人也是错,错误的时间遇到错误的人更加错,错!错!错!这个世界总是错,无钱的人爱上有钱的人是错,有钱的人爱上无钱的人也是错,无钱的人爱上无钱的人更加错,错!错!错!这个世界总是错,有情无缘的人在一起是错,有缘无情的人在一起也是错,无缘无情的人在一起更加错……
这首歌仿佛为舒金花定身制作,恰如其分的唱出了她难言的心声,真真切切地展示了她的情感历程,暴风骤雨般抽打着她钝痛的灵魂。面对命运的剧变,回顾这些年坎坷历程,她心如苦胆,为了结束畸形婚恋,迫不得已同牛成分手,本是替他着想,星移斗转,谁知竟然落到这地步,而自己又有了新人,何来分身术啊……
阔大的火车站广场,行人寥寥,夕阳铺满了芝麻灰地面砖,一排杯形状石球倒扣在地板上,将车辆阻止在进站口之外。牛成独自坐在花池边抽闷烟,燠热的署气连同烟雾缓缓消散。保时捷在二十多米的地方停住,车门开启,舒晟连蹦带跳地跑了过来,“爸爸!爸爸!”
牛成猛吸了口烟,扔掉烟头,张臂抱起女儿,尽享天伦之乐。日亲日近,日远日疏,舒金花素颜素衣悄悄看他。袅袅香烟里,簿簿雾蔼中,往日英俊倜傥的男人,如今头发失去了光泽,髯须冒出,风度还是那么优雅,人依旧那样注重仪表,真是百折不饶!她心疼地说:“你瘦啦。”牛成站了起来,满脸羞愧,“家宽出少年,这一连串不顺心的事,有什么办法。”舒金花似乎罪孽深重,小心翼翼地问:“兰姐去年做了手术,没想到那么不堪一击,还是走啦。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是不是没钱医治造成的?”
舒晟左手牵爸爸,右手牵妈妈,舒金花用纸巾擦了下瓷砖面,三人坐在花池上。往事不堪回首,牛成难以启齿,“她主要是病情进入了晚期,复发后癌细胞扩散至骨髓和内脏;当然,有钱及时治疗也许会好一点。前两个月我打过你电话,两次都没有打通,我估计你换了号码,加上已经借了那么多钱,哪能老指望你,那不成了敲诈。”
舒金花惭愧道:“那号码欠费,很久没用了,我以为兰姐手术大病痊愈,继续往来对大家没有好处,于是锁在抽屉里。你真糊涂,兰姐治病是大事,你电话联系不上可以找我啊,我们是什么人?你帮了那么多,何况我们伤筋动骨,刻苦铭心爱过一场,还有个晟晟,就是二十万、三十万也应该拿呀。我早就说过,宁叫钱吃亏,不让人吃亏,到头来还是弄出这个下场。”
牛成追忆起过去的点点滴滴,悔恨交加,“我计划尽量先找别人借,不行了最后还是要找你的,谁知道她受不了折磨会寻短路。”舒金花内疚生悲,眼睛渐渐濡湿,“兰姐多好一个人啊,我对不起她,今生今世还不了啦。”牛成反过来安慰她,“事已过去,覆水难收,后悔再多也无意义。只是你去年冬季借给我的那五万元,欠条上写明两年内还清,看来今年和明年还不出,要推后啊?”
此时,舒金花才知道老人家从中又做了手脚,气嘟嘟地说:“妈喜欢长嘴长舌,这点钱打什么欠条,回去后我让晟晟把那借条撕掉,你别放在心上!早知道有那么大的变故,我再熬一年,和衷共济,也不至于这样,现在有老巫了怎么办?”
“你别自责,世上很多事不能以个人意志为转移;也别顾虑重重,我不会打乱你的既定生活。你同老巫组成了新家庭,我没有资格,更不忍心插上一杆子。从良心的层面讲,我帮过你,你也帮过我,咱们谁也不欠谁,并且晟晟还由你带着,我知足了。所以,我决定还是出去打工为好。”
人生坎坷,天命难违;命中八尺,难求一丈。两人踌躇不展,无可奈何。站楼上的自鸣钟一声一声荡漾,时间已是七点。胖哥打来电话,“牛成,还没有到?马上要进站了的,你抓进时间,我在二号候车室等你。”牛成抱起女儿,抽噎着说:“晟晟,爸爸不能经常来照顾你了。你要听妈妈的话,用心读书,尽量不去别的地方,在家里多陪奶奶,听到吗?”舒晟边点头边替他擦泪,“爸爸,你要去哪儿?”牛成泣不成声,“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到了位置再给你和奶奶打电话,好吗?”
“你还欠多少债,让我有个数?”舒金花泪眼矇眬,见他苦不堪言,又宽慰他,“我会教好晟晟的,钱财都是身外之物,你别操劳过度把身体累垮了,等会发短信告诉你新号码,我们再联系。”牛成频频点头,一步一回首与母女告别。快到站门口时,舒晟举着两千元钱赶了过来,“爸爸,妈妈说要是继续做工程,你还得回来给她帮忙;别太悲观了,我和妈妈都等着你早点回来。”牛成接过钱,亲了下女儿,辛酸得什么也讲不出,狠心快步进了站门。
母女俩牵手往回走,舒金花从牛成的话中受到启示,想到巫自雄时不时拿怪异的目光看许晟,心中生出一股不安。她教育女儿,“不要告诉巫伯伯我们同你爸爸见面了,以后别多嘴多舌,要听你爸爸的话,在家里和奶奶、唐怡姐姐在一起,没事不要到我这里来。走,我送你回去。”
鸟小不知树林大,年少岂知候门深。舒晟不听从安排,倔犟地拉开车后门,眼泪“叭”一下,“叭”又是一滴。舒金花从后视镜中看着女儿,束手无策,自己已经雨打梨花深闭门。
老式火车厢里日光灯发出柔白的光芒,十几把小吊扇摇头摆尾旋转着,旅客不算多,大部分进入了睡眠状态。胖哥响亮的呼噜声不堪入耳,牛成心里久久难以平静,顺手从他怀里抽出一份报纸,却怎么也看不进去。手机震动,是舒银花的短信:人不能随你漂流了,但心还牵挂着你,保重身体,别作贱自己让家人失望。——隔夜饭不香,回头草不鲜,她懂得这个道理,何况曾经尝尽了酸甜苦辣。
牛成盯着窗外,思绪万千,几年前舒银花在火车站、在出租屋、在美容店、在公园的惊鸿一瞥,像一粒粒香气馥郁的果子,箭矢般坠落在地。如今的社会再也不是过去封闭的时代,随着互联网的出现,伊妹儿和环球网的应用,外面的世界一点也不陌生,美好的生活更加丰富多彩。他知道,即使过去再深的爱也会被时光抚平,再浓的情也会被新的兴趣冲淡。这年月谁离开谁一样生存,公鸡照样叫,地球照样转。
人生如梦,白云苍狗。红颜知己已嫁,红粉佳人已变,结发妻子病逝,露水姻缘结束,到头来自个形影相吊,踽踽独行。筵席散尽一场空,帷幕卸后宛若梦,月过十五光明减,人近四十箭满弓。牛成知道自己青春已逝,盛筵难再,后面的路或许更加艰难曲折,但他淡定相待。冷暖俗情谙世路,是非闲论任交亲。火车义无反顾地疾驰着,逐风追电,像一柄长长的利剑,一点点地将黑夜刺穿。罡风浩荡,扬起柔软的窗帘,如同一双温暖的手抚慰着他的脸庞,牛成疲乏地进入了梦境。
【全书完】
2020年1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