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了梦楼,莫然缓步往城东行去。已近午夜,城中的繁华悄然熟睡,留下稀稀疏疏的孤影移动两行绿柳之间。
本以为见到姐姐的时刻会欣喜若狂,其实不然,惊讶占据整个心灵。找到以前是满腔思念,找到以后是悒悒不乐。
渺望亭下,莫然孤身畅饮。深夜的河风徐徐吹送,好似无尽的愁绪,丝丝缕缕,缠绵心间。青河,一路南下,绵延千里未终,见证忒多悲欢与共,见证忒多生离死别。
举一觞苦涩的酒,独坐河边亭,饮不尽思愁,诉不完离念,引得灿灿月华沾满头。仰光辉流泻,俯河水潋滟,炫得双目蹁跹似舞。听醉风拂响的吊铃,柔柔划过耳际,似初春的蛙叫,似仲夏的蝉鸣。
不经意抬头,灯已灭,夜已央,月挂中天,星光点点。河畔凉风处,落星缀缀听谁细数?咽下口中酒,翘首问苍天,小亭孤饮沉醉何物?
两岸青山碧水流,野鸟飞越鸣悲愁。闻得悠扬的鸣叫,心间为之一宽,洁莲般容颜呈现眼中,笑靥依旧,不可方物。美丽倩影缓慢靠近,温暖双手轻抚脸颊,一阵狂风刮过,吹得白衣女子向后飘去,快速伸出的手还未抓住一丝一物,白影越来越淡,直至凭空消失眼前。
“雪儿!”
莫然睡眼惺忪,迷离盯着一张微笑的脸庞。
“谁是雪儿呀!”
莫然登时打起精神,怯怯道:“姑娘是谁?”
野鸟轻唱的晨歌没有吵醒倚栏酣睡的少年,莫晓晓的轻抚,或又是梦中雪儿的离去,令半梦半醒的人儿摸不着头脑。
莫晓晓放开捧着的脸庞,微笑道:“你还没有回答我,谁是雪儿?”
“这与姑娘毫不相干,我为何要告诉你?”
“早知如此就让你在了梦楼歇息,免得一夜之后连自家姐姐也不认识。”
莫然揉了揉双眼,惊诧万分,现在的姐姐和昨夜的姐姐判若两人。
是自己醉了还是在做梦?怎会这般奇怪?
细瞧半晌,莫然傻笑起来,难为情道:“当真是姐姐,我……大概喝醉了。”
昨夜的灯火掩盖了莫晓晓原有的光彩,目前方才看清。她身穿绿衣,坐在亭边栏上,正如一朵出水芙蓉,风娇水媚,眉目间稍带疲惫,仍是清秀无双。眉似浓山含黛,眸似流光戏月,洁白的脸间伴着红润嘴唇,恰似两片风中的玫瑰花瓣,艳而不妖。令人记忆犹新的还是那颗黑色小痣,十年来,未曾改变。
“巧儿见过莫少侠!”
莫然看了看伫立旁边的少女,笑道:“巧儿姑娘有礼了!”
莫晓晓盯着地间酒罐,关切道:“小然不该喝这么多酒,否则会伤了身子。”
“我也不知是何缘故,路过酒坊便买了一坛,胡乱喝下,然后就见到姐姐。”
莫晓晓冁然一笑,欢喜道:“小然现在可以告诉姐姐,谁是雪儿吗?”
莫然奇道:“姐姐怎知有雪儿这人?”
巧儿笑嘻嘻道:“方才莫少侠不停叫唤雪儿,小姐自然听见了。”
莫然浩叹一声,淡淡道:“她叫问若雪,是问剑山庄三小姐,这些年对我关怀置备。正是因为三小姐,我被人设计陷害,师父将我赶出山庄。”
“小然喜欢雪儿姑娘吗?”
“我……我要为爹娘报仇,我要为陈家村的人报仇。”
“哎!冤冤相报何时了!”
莫然略蹙眉头,厉声道:“姐姐这般说法小然不爱听,当年不是恶人屠村,咱们不会和爹娘遥隔异方,你我二人不会早失爹娘之爱,更不会忍受思念之苦。”
“弟弟说得对,只是我不想见到生灵涂炭。咱们十年不见,弟弟快些说说这些年过得怎样?”
久别重逢,姐弟二人话语满天,坐在河边亭下倾诉着十年苦楚。莫晓晓甚是机敏,闭口不谈离开之事,每每提及了梦楼又转移话题,简单的逃避笃定不能消除少年心头重要之事。既然姐姐有意逃避,就陪她谈论其它。当莫晓晓准备起身返回,莫然开口道:
“姐姐,咱们走吧!”
莫晓晓微皱双眉:“去哪里?”
“而今姐姐走出了梦楼,咱们一起回陈家村。”
“小然,姐姐果真不能和你回陈家村。”
“是为所何?”
“五年前我已被卖给了梦楼,恐怕注定要在此孤老终生。”
莫然愤懑道:“是谁将姐姐卖给那害人的鬼地方?姐姐详实说来,我定要叫他身首异处。”
草纸难包烈火,不将真实情况说出,莫然决计不会息事宁人。莫晓晓掉下一滴眼泪,合着滚滚河水流去,凄迷的眼神落在家的方向。
莫然投身问剑,虽为习剑吃尽苦头,但有人疼爱、关怀,更有人把他装在心中,莫晓晓则没有那么幸运。
火焚陈家村三日过罢,莫晓晓醒来,发现身在荒山野岭,难见爹娘,难见弟弟,难见熟悉的青河,终是恐惧袭心,失声痛苦。或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的哭声,引来山中游玩的少女,见到可怜无助的小女孩儿,少女将她领回自家。少女生得富贵人家,无兄弟姐妹,视莫晓晓为妹,待她甚好;少女爹娘视莫晓晓为己出,用心教导。然而好景不长,终在五年以后,不知因何缘由,富贵人家一贫如洗,饶是如此也就罢了,却还欠下恶人巨债。莫晓晓为报养育之恩,故而卖身了梦楼。
契约规定,莫晓晓必须在了梦楼接客二十年,已然过去五年,还有十五年。十五年光阴对女子而言,意味着苍老和色衰。女为悦己者容,人老珠黄时,自然成为残花败柳,青春也就葬送在茫茫红尘,难博他人之爱。若要离开青楼,没有上千两银子恐怕难以脱身,言至于此,莫晓晓忽略不谈。了梦楼乃晓州城三大青楼之一,其势力可想而知,即使莫晓晓逃走,料定对方也不会善罢甘休。既没有赎身费,又不能切保安然无恙,鲁莽行事,必然连累自家弟弟,做姐姐的于心不忍。
当火红的太阳偏向西方,莫然算是清清楚楚知晓姐姐的悲苦遭遇,与此同时,一股无处发泄的怒火在心中熊熊燃烧,仿佛要焚毁颤抖的身体。
“姐姐!”莫然看了巧儿一眼,向莫晓晓递了给眼色。
暗自抽泣的人儿拭去泪水,轻声道:“小然有话直说无妨,巧儿是我贴身丫鬟,无须顾虑。”
“若是姐姐担心陈家村不安全,我们可以逃至其它地方隐匿,只要有小然在,绝对不会让人欺负姐姐。”
“不,这样会连累你。”
“姐姐是小然世上最亲的人,怎谈连累?难道只许姐姐疼爱小然,却不准小然爱惜姐姐?”
莫晓晓摇头道:“无论如何,我是不会离开。”
莫然冷笑几声,严肃道:“既然姐姐不愿离开,我又不愿你身处牢笼,唯一的办法就是一把火烧掉了梦楼。”
“使不得!使不得!弟弟莫要做傻事。”
“多年以来,青楼迫害众多良家女子,世上本无贵贱之分,正因如此,有了贵贱界线、有了不公平的待遇,难道穷人家的后代注定为奴?我要让不公平变得公平。”
莫然挥袖轻拂,倚栏长剑倏地飞起,落在手中,随即迈步走去。
莫晓晓大惊失色,慌忙跑近拉住,劝慰道:“小然不要鲁莽行事,假如有个三长两短,叫姐姐如何是好?咱们好好筹划,酝酿一条两全其美之路。”
“我不管,姐姐一定要离开。”
莫晓晓稍微冷静下来,忧伤道:“我也想洗尽铅华,做一个良家女子,寻一个好夫君,然而早已身败名裂,恐怕今生只有枉想。”
“姐姐切莫想太多,当务之急是先脱离苦海,往后事宜另行安排。”
“我走了,巧儿怎办?”
巧儿笑道:“小姐无须担心,巧儿出生卑贱,微不足道。能够遇到小姐,必是巧儿前世修福,若非如此,恐怕早已饿死荒野,能够多活几年,巧儿已经心满意足。”
莫然不假思索:“巧儿和咱们一起走!”
莫晓晓摇头道:“巧儿不是了梦楼的人,来去自由,不如小然与巧儿先行一步,等想到法子再来接我。”
巧儿急道:“我不会离开小姐,生死要在一起,若是远隔一方,无人照顾小姐。”
莫然点头道:“巧儿言之有理,我们一起走。”
莫晓晓微闭双眼:“与其于亡命天涯,还不如居身牢笼,这样不会连累你二人。”
“赎身,莫少侠给小姐赎身则不用担惊受怕,届时可……”
“不许胡说!”
莫晓晓紧皱秀眉,厉声喝道,巧儿即刻闭嘴不语。
莫然看了看两人,苦笑道:“姐姐有事隐瞒我?”
“没有,你还是先带巧儿离开。”
莫然自嘲道:“师傅说我聪慧,哼,多半不是夸奖。近段日子发生的种种事情,分明印证自己是傻瓜,还是三小姐说得对,莫然就是一个傻瓜。姐姐的赎身费是多少银子?”
“不知道!”
“巧儿,你说?”
巧儿怔怔注视莫晓晓,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见到自家弟弟势在必行的神情,莫晓晓无奈道:“太多了,我们不会有这么多银子。”
莫然冷笑道:“一千两还是两千两?”
“莫少侠,是一千二百两纹银。”
莫晓晓面伴忧愁,瞪了巧儿一眼,缓慢走向旁边,盯着波澜壮阔的河面。
莫然靠近,一手搭在莫晓晓肩头,安慰道:“姐姐不必担心,我会尽快拿到一千二百两。”
“我知道小然有此心意,不过……”
颤抖的声音哽咽在喉咙处,终是没有从嘴吐出。姐弟二人静静伫立,凝望那片荡漾的金色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