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河边,莫然仰望山顶,久久不愿离去。明明告诫自己不要山上,以免触景生情,倘若见到花朵般容颜更是苦不堪言。冥冥之中,却有一种无法压抑的欲望驱使他走向山顶,果然如此,瞧见了熟悉的人儿。其实莫然并不清楚,到底是想见还是不想见,只觉得脑中混乱如麻。
踯躅良久,终于跨上马背往青河上游行去。既来到青州城,又怎不回陈家村一睹,而今,陈家村被肖家村覆盖,似血液流淌在心间的村名却永远难以改变。
伴随均匀的马蹄声响,怅然若失的少年慢慢摒弃了烦恼,白驹奔跑的速度渐渐快了。
偌大一个陈家村,每每时至日落期间,皆是别有一番热闹。顽皮的孩童游戏山野,唱响儿时的歌谣;归家的渔夫手提鱼网,活蹦乱跳的鱼虾将生活的味道散出很远。今日倒是奇怪,已经走近村口,不仅难闻分毫声音,况且连一丝鱼腥味也无法嗅到。
“驾!”
白马快速跑起,刹那间,却是双腿离地,高嘶惊空。此时,莫然面挂惊惧,直视的双眼不眨不闪,傻傻呆坐马背,大概已经忘记勒马停下。
鳞次栉比的木屋化为乌有,眼中一片黑糊糊的灰烬,枝头的乌鸦偶尔悲鸣几声,入耳不顺。愣了半晌,莫然跳下马背,疾驰往村中冲去。
不会!不会再次焚村!
心中求神拜佛乞求着,但眼前的情形告诉少年,陈家村再次遭遇火焚,纵然是上罗大仙也不能改变铁般事实。
“齐大叔……鹏鹏……韩大婶……齐……”
苍茫的山野,唯独颤抖而又沙哑的声音回荡其中,就算悲愤的少年喊破喉咙也无人回答。良久,撕心裂肺的呼喊着,然而只有微风应声。莫然双腿一软,瘫坐地间,迷惘的目光四处扫视。没有血液的颜色,没有尸体,一百多人似乎凭空消失,独留黑色灰烬,凄凄惨惨,渺渺一片。
上苍放下暮色垂帘,大地笼罩在模糊之中,混杂焦味的黑色灰烬随风而起,飘飞空中,旋转不止,恰似易碎心灵,悲于荒芜山村。
曾几何时,像此刻一般,痛不欲生,绝望盯着故土,愤怒的双眼仰望苍穹,犹如冷冷的追问,为何上苍如此无情,屡屡抛下捉弄的火种。
善良的人走了,不知去了何方,不知是谁带走了他们。陈家村的没落,昭示另一个村子崛起,仅仅维持五年,却似烟雾飘散。
假如第一次大火烧毁了亲情,这一次则烧毁了仅存的希望。
莫然躺在地间,闭眼深思,许久,许久,岿然不动。黑夜来临,遮蔽了愤懑和悲痛,一丝理智缓缓升起。盲目生乱,终是于事无补,与其于暗自恚怒,还不如察探一番,可能还会发现蛛丝马迹。寻得一火把点燃,沿黑摸索,从村头到村尾,除遗留铁具以外,可燃之物全都化为灰烬,再三察探,尚是茫无头绪。
十年前那一夜不知是何人所为,至少还有刀上的弯月痕迹,这次却一无所获。莫然哀叹一声,走向青河,岸边空空如也,不见一条渔船,正在揣度期间,隐约听到林间传出声响,随即瞧见微弱灯光。莫然急忙熄灭火把,隐藏一块巨石后面。
三个黑影从林间走出,其中一大两小,行至零乱灰烬处停下,好像在寻找什么。莫然轻手轻脚绕到一棵树后,方才看清楚。
一中年汉子负有背箩,手拿木棒,拭着地间残物;一小女孩儿亦是如此;一小男孩儿手提风灯,在为两人照明。
“爹,这个要吗?”
柔声响起,小女孩儿手拿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左摇右晃。
汉子尚未作答,却见一道白影从林中蹿出,飘落眼前,不由得大惊失色,吓得两腿发软,跌倒在地。两小孩儿掉头,忽闻几声尖叫,小女孩儿丢掉手中之物,和小男孩儿狠狠抱在一起,彼此埋下了头。
呆愣片刻,汉子赶紧嗑头,怔怔道:“姑娘饶命!姑娘饶命!冤有头债有主,我们只是寻些遗留残物,绝非有意打扰,不小心冒犯姑娘还望开恩。家中上有老下有小,还需小人照料,请姑娘网开一面,我会烧些香烛,让你在天之灵得以安息,请姑娘快快离开,哦!不!我们这就离开。”
虽满腔怒气难消,但瞧见滑稽的汉子,莫然不由自主笑出声来。汉子微微一愣,仍是不敢抬头,趴在地间。两小孩儿早已吓得失去声音,全身剧烈颤抖,兀自抱在一起。
“人鬼不辨,男女不分,难道吓傻了?你三人到此做甚?”
听到白影开口说话,汉子登时抬头,依旧惊魂未定,怯懦紧盯无法看清的面容。
“你是人是鬼?”
莫然厉声道:“糊涂,鬼会说人话吗?”
究竟鬼会不会说人话,相信无人知晓,莫然自知言辞有误,但覆水难收,即刻转移话题。
“我问你话听见了吗?你三人在此做甚?”
汉子缓慢起身,拾起风灯,谨慎靠近莫然,当见到他手中长剑,便又后退几步,将两个小孩儿挡在身后,憷憷道:“你是何人?怎会趁夜出来吓人?”
莫然苦笑几声,俨然道:“你这人真是奇怪,不答反问,难道不怕我了结你们性命?快快如实招来?”
汉子顿然跪地,哀求道:“大侠莫要动怒,我招,我招。”
汉子家居邻村,因为贫穷,所以到此拾些器具以供生活之需。不曾料到,深夜来访,竟然撞上吓破人胆的白影。邻村距此有四里之遥,莫然自是知晓,固然不再横生枝节,继而询问焚村一事。
五日前,汉子半夜听得狗吠,于是出门查看,见得陈家村火光冲天,当下知晓情况不妙,本想叫上乡亲前来一探,冷静一想,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故而返屋不再理会。翌日,听说陈家村遭遇火焚,一百余人无影无踪,到底何人焚村仍是不知。
面对老实巴交的汉子,莫然没有为难,大老远来此,委实不容易,便让他拾了些器具。作别之声响过,汉子携儿女离去,看着逐渐消失黑色的人影,莫然心中百感交集。
曾经,有个似曾相识的夜晚,深深留在脑海,终生难忘。其实很想忘却,但哭喊疾呼时常响起,就如愁云戏月,缠缠绵绵。
腾腾火光,闪烁不定,从村中缓慢移向后山。莫然含恨跪在一块石碑前,这一夜,再也没有开口说话,失魂落魄般紧紧凝视,静悄悄轻抚几个大字,直到疲倦的眼皮无力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