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虑的眼神含着温和,如春阳般落在小小身子,林平坐在竹床边,看着昏迷的小男孩儿。已经过去两日,小男孩儿紧闭双眼,依然不见醒来之状。林平和前两日一样,洗完衣服呆呆坐在小男孩儿身边,轻抚苍白脸蛋,坠入沉思。
“林平!”
一厨子装束之人越门而进,此人名叫贾四,是问剑山庄厨师,年方四十上下,瞧上去却老了许多,或是终日厨房生活熏得一张面孔大于年龄。
“贾四哥!”林平闻声轻呼。
“喂这小孩儿服下药了吧!”
林平点了点头,一副若有所失的模样。贾四拍拍他肩头,微笑道:“你呀!自从拾得这小孩儿就像丢了魂似的,整日心不在焉,闷闷不乐,其实你用着犯愁,相信他会好起来的。走吧!开饭了!”
林平挤出一丝笑容,轻声附和,随贾四往用膳房走去。
这两三日,林平整个心思落在小小身影。空闲时,总是如痴如醉盯着那张苍白的脸蛋,好像早就认识这个小男孩儿,他的呼吸时刻牵绊着自己悬空的心。
或是相彷的遭遇勾起了脑海的往事,同是天涯沦落人,林平懂得去珍惜。
曾经,林平有一个幸福的家,一次洪水,摧毁了家园,冲走了父母。自那以后,七岁的小小孩童四处流浪,苍天为被,大地为床,受尽委曲,吃尽苦头,直到四年前被问长云带回。届时,他过上安稳的生活,虽以仆人身份居于庄中,但孤苦的少年能获取一栖身之所也再无它求。
林平站在卧房外,仰望树枝上叽叽喳喳的春燕,好似找到互诉衷肠的友人,自己又无法插嘴,只能倾听对方吐露心声。
“爹……娘……”
卧房传出声响,林平迅速进入其内。小男孩儿微闭双眼,继续叫唤自己亲人。林平大喜,出言安慰,小男孩儿不闻不答,紧随其后,手脚挥舞,放声疾呼。林平见状,不知如何甚好,轻声安慰时又伸手落在小小身子。就在接触身子的时刻,林平慌了手脚,那身子滚烫无比,仿佛刚从蒸笼中取出的馒头。小小少年遇到此种情况,不知怎样操办,安抚片刻,见无功效,迅速跑出卧房。
“陈总管!”林平气喘吁吁站在一青衣老者身前。
“林平,如此慌忙,所为何事?”
“陈总管,那小孩儿全身滚烫,胡言乱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他醒了么?”
“没有!”
“好,你先回去,我去禀报老爷。”
“是!”声音落下,林平早就迈出几步。
折腾的小男孩儿停了下来,卧房回到安静。林平轻抚小小身子,用略带湿润的净布擦着他脸上渗出的汗渍,那苍白的脸蛋比之前更苍白,不见丝毫血色,像蔚蓝天空上一朵洁丽白云。此时,小小身子由滚烫转为冰凉,短短一会儿功夫,小男孩儿体温如此巨变,林平大惑不解,虽不知其根由,但也深感担忧,明白这并非好状况。
激动的情绪上升到无法控制的高度,焦躁不安中,脱口而出:“你不能死,千万不能死,我们还要一起洗衣,我还不知道你叫……”
“林平!”
洪亮的声音打扰了自言自语的少年,问长云和陈总管进入房内。
林平转身,俯首轻叫:“老爷!”
“这孩儿出了何种状况,你详细说来。”
“回老爷,方才小人在门外,听他叫唤爹娘,便快速来到床前。他继续叫唤自家亲人,手脚乱挥,身体滚烫,小人不知如何是好,前去找陈总管。回来时,他已静下,大汗淋漓,全身冰凉。”
问长云一边细听林平言辞,一边检查小男孩儿身体,当林平一口气说完时,已将小男孩儿扶起。陈总管走近竹床,拿出一个蓝色玉瓶,取了颗红色小药丸塞入他口中。
问长云放下小男孩儿,亮声道:“你将此药收好,每日饭后喂他服下,前几日取来的草药尚有?”
陈总管领会问长云之意,将手中的蓝色玉瓶递给林平。
林平接过:“有!”
“那好,你且记住,每日两药并用。他病情有所变故,及时找陈总管。”
“请老爷放心,小人记住了。”
问长云再次检查一番小小身子,又嘱咐林平一通,方才离去。
“老爷,小人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哦!老陈,有话直说无妨。”
陈总管轻声道:“小人感觉此子颇有奇怪,或许事有蹊跷。”
问长云停住脚步,抬头望着天空,眼中掠过一缕亮光。
陈总管继续道:“当日陈家村一劫,尚有三人音讯全无,生死未卜,那小儿真是陈家村孤儿,倒也无妨,只怕有人借机算计于问剑山庄。”
“何人如此胆大,我且让他尝尝问剑威势。”问长云眼含轻蔑,声音提高了几分。
“请老爷息怒!”
问长云转身看着陈总管,低声道:“老陈,其实你所担心之事,我也慎重考虑过,确信当今武林还没有谁敢轻视我问剑山庄。至于此子,的确来得有些奇怪,不过,问某何惧?”
“老爷言之有理,小人多疑了。”
“老陈,你在我庄中多少年了?”
“回老爷,十五年。”
陈总管顿然跪地,慌忙道:“小人失言,还请老爷宽恕,切莫赶走小人。”
问长云伸手搀扶:“老陈这是为何,我并未责怪于你,快快请起。”
“谢过老爷!”
“老陈,这些年我庄中一切事务交于你打理,江湖之事你是一清二楚,当今武林能与问剑山庄为敌者你也了如指掌,若谁存心算计于问剑,我岂会让他好过。至于那小儿,既然来到庄中,又怎能忍心见死不救。他是否陈家村孤儿,待醒来一问便知,无须担心。”
陈总管俯首称是,不再多话。
僻静卧房内,神思缥缈的少年独居其中。林平和前几日一样,洗完衣服坐在竹床前。小男孩儿虽在昏迷当中,但微弱的气息已经稳定,之前苍白如雪的脸蛋染上了一抹春阳红光。林平看在眼里,喜在心间,高兴之际,难免进入一番思索。
他真是孤儿吗?老爷会收留他吗?这小男孩儿是否调皮呢?他可不能太调皮,否则……
熟悉的声音响起,贾四来到于此,两人闲聊几句,往用膳房走去。
午后,问剑弟子在习剑场地认真苦练,林平站在远处略看片刻,往卧房走去。
春阳灿丽,轻落身子,携一片暖流,不禁让人睡意朦胧。林平除了洗衣,傍晚期间也在厨房帮忙,此乃午后,是为空闲,小小少年便居房卧床。
时间奔涌,一个时辰过去。林平睁眼坐起,惊吓一跳,继而脸浮笑容,神情喜悦。之前昏迷的小男孩儿身穿一件干洁的破旧布衣,呆愣站立,目不转睛注视俊秀少年。
“你醒了?”
林平轻声相问,伸出手去,小男孩儿害怕得后退两步,一双乌溜溜大眼睛如漆黑夜晚的萤火虫,忽闪着微微光芒。
林平笑嘻嘻问道:“身子好些了吧!还有哪里不适吗?”
小男孩儿怯生生盯着林平,怔怔道:“你……你是什么人?”
“我叫林平,是在青河边抱你到此的洗衣人,这里是问剑山庄,你到这里快五日了。”
小男孩儿讷讷道:“我……我爹娘呢?”
林平摇了摇头,卧房中静了下来,小男孩儿和少年傻傻伫立。沉默良久,小男孩儿眼睛微红,紧接着“哇”一声哭了出来,往门外跑去。
“喂!”
林平急忙冲去抱住,小男孩儿使劲从他手中挣脱,跑近偏僻的角落。
阳光明媚,暖暖照在大地,绿树轻洒繁茂,红花细吐芬芳。绿树下,红花旁,小男孩儿哭声绵绵,悲不尽离愁,伤不完苦痛。眼泪如注,一滴一滴含着悲伤而落,湿润了脸蛋、湿润了衣服、湿润了闻者的心灵、湿润了灿烂的阳光。
零乱的熟悉身影坠在灰烬,灼灼大火与恐怖黑影如鬼魅狂蹿,惊恐的夜晚冲破了孩儿尘封的泪源,晶莹泪滴滚滚而出,一次又一次,洒在幽静的角落。
阳光,没有将小小角落渲染得灿烂,凄迷的哭声,则让绿树红花处飘着悲凉。
林平安慰许久,小男孩儿仍旧泪如雨下,林平无奈,只好让他默默哭泣。
八岁孩童,闭眼走在鬼门关,睁眼世界陡变,既不知亲人在何处,恐怖的夜晚又让他闻之丧胆。
那夜的情景似魔鬼、似妖兽,在脑海中惊呼、摧残。
或许,亲人骨埋灰烬,魂飞它方。
熟悉的身影,熟悉的笑靥,再也不能相见。
是谁?将自己抱在胸膛,用稀稀的胡渣子轻刺脸蛋,发出欢声笑语。
是谁?在油灯下为自己缝补破旧的小棉袄,油灯并不明亮,小棉袄也裹身几载,却有着无比的温暖。
是谁?在自己掉下树间的那一刻,伸出纤细的手来,彼此倒在草地上,那朵美丽的扶桑花也呈现眼前。
兴许是泪干涸,兴许是身疲劳,小男孩儿停止哭泣,抽泣间,用那双通红的眼睛望着林平,眼神中充满了疲惫、充满了对温暖的渴望。林平走上前去,摸了摸小男孩儿的头,这次,他没有躲避。
“别伤心了,咱们进房去。”
“我……我饿了!”
林平恍然大悟:“哦!对,你已经昏迷几日,应该吃些东西。”
林平牵着小男孩儿走进卧房,静了半晌,叮嘱道:“我去拿些吃的,你在此等候,不许乱走,明白吗?”
小男孩儿拭去眼中最后一丝泪花,轻轻点头。林平笑了笑,转身离去。
绿树旁,红花间,林平握着小男孩儿的手,像哥哥牵着弟弟,慢慢的,往问剑山庄大殿走去。
“吃饱了吗?”
“吃饱了!”
“我带你去见老爷,待会儿老爷有话相问,一定要如实回答。”
小男孩儿没有作声,轻轻点头。
林平脸露微笑,询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莫然!”
“今年几岁?”
“八……八岁!”
莫然眼睛微红,林平瞧见,不再多问,握着小手缓步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