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权若雪微微一笑,她索性放下银箸,“哪里不对劲了?”
阿碧又皱了皱眉,想了想便道,“平日里银钱都是她在掌管,那日我随口问了一句,可她竟然不知道银钱放在哪里的。”
权若雪唇边的笑意微敛。
阿碧吞了口口水,又道,“还有她和往常太不同了,以前都是我和她住一个屋的,可是最近她说身子不适,搬去了另一个屋子住了。而且有好多习惯也统统不同了。”
“这种情况是从什么时候起的?”权若雪沉声问。
阿碧想了想,“那次小姐被公主宣进了宫里,她去了趟将军府回来还好好的,后来小姐你一直没有回来,阿朱便说要出去找你,就是那次出门,回来后就跟变了一个似的。”
听完后,权若雪的直觉是阿朱的身上一定发生了些事,她也知道阿朱那人的性子,问她肯定是不会说的,只好交待阿碧平时日多留意阿朱一些,万一她真的有什么事,她们也好去帮帮她。
这一耽搁,晚膳也凉了,权若雪也失却了胃口,她挥手,示意阿碧将晚膳撤了下去。
只是还未等阿碧收拾好,宫里就来了圣旨。
这一次来的是高德,太后身边的大总管。
高德因为之前来过一次,对这落云居也算是轻车熟路了,他几拐的上了阁楼,也不客气,当下就推了门进去。
房门被人毫无预兆的从外面推开,权若雪的眉眼中立刻勾起淡淡的不悦。
她知道权语冰因为前阵子入宫的风波,已经去了云山的白马寺住了好一段日子了,自然不可能是她。
正想着,来人已经大步进了屋。
当看到是一身一品内侍服饰的高德时,权若雪的心里微微一惊,眉眼中的不悦迅速敛去,她缓缓起身,“不知公公前来所为何事?”
高德眯眸一笑,朱红的唇上扬起有些尖锐的弧度,“太后听说是您在宫外救了楼兰太子殿下,想犒赏您一番。又恰逢太后寿辰将近,便说宣您进宫住上一段日子,也好热闹热闹。”
一听说入宫住上一段时日,权若雪的心头顿时咯噔一声,正想寻了由头推说不去,高德的淡淡的扬了扬他尖锐的嗓音。
“四小姐不会是想要抗旨吧?”
权若雪一惊,忙说不是,心知推脱不过去了,也只好认命的跟了他前去。
只是,太后真的是为了犒赏权若雪吗?当然不是。
这还得从下午时分说起。
当和硕得知皇帝将楼兰国主与上官长卿安排在长信宫后,便兴冲冲的跑去找他,刚走到殿外,便听到上官长卿与楼兰国主站在院子里说话。
本来父子两说得也不过是些平常还有一些楼兰国的国事,和硕听了一会儿,便准备转身离开,只是她刚转过身,就忽然听到了一个让她有些敏感的名字。
权若雪。
于是和硕便悄悄的躲在门边听了起来。
越往下听,和硕的脸色就越来越难看起来。
原来,从上官长卿说话的语气中,不难猜出,他对这个权若雪已经起了一些心思,甚至可以说得上喜欢,言外之意,竟还想将权若雪带回楼兰国!
可是和硕又怎么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得知上官长卿准备晚上出宫去找权若雪,和硕心思一转,便从太后那里要来了高德,让他去相府将权若雪带进宫来,且不能让上官长卿知道。
**
权若雪坐在软轿内,听着外头的喧哗声,才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宫门口,不过向来安静的宫门处今日却有些喧哗。
于是,她便掀开帘子瞧去。
只见宫门口站了好些人,男女老少都有,其中一个男子一身白裳,身形儒雅,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鼻头俊挺,一双唇瓣似刀削,长得确实俊秀,只是那双清冷的眼睛看着未免太过凉薄了些。
宫门前的地面还搁了好些大箱子,此刻,禁军们正俯下身子在那些箱子前仔细查看着。
权若雪隐隐看去,那些箱子里装着的似乎是一些戏服,似乎是看穿了她的疑惑,本以为不会解释的高德忽然淡淡的说了一句。
“这是金陵有名的长青堂戏班,那人是戏班里的名角,秦淮生。这次是特地进宫为太后祝寿的。”
权若雪顺着高德的手看去,那个叫秦淮生的正是刚才那个看起来有些凉薄的男子,她也知道,宫里有这样的规矩,只要宫里哪位贵人一时兴起,便会叫外头的戏班子进宫唱几场,而通常,这些戏班都会提前进宫,以免出了岔子。
说话间,软轿已经走到了宫门口,权若雪想着,伸手放下了帘子。
高德走在前头,不等禁军走近,便有一个小太监上前,递过一个腰牌,禁军们立刻便放了行。
进了宫,高德将她带到一处空旷的宫殿后,说了几句,让她在这里好好休息之类的,便直接离开了。
权若雪有些莫名,正想往外走走,几个宫人不知从何处出来,挡在了她的面前,说是天色不早了,还是让她好好休息。
“我只是想出去走走。”权若雪难得好脾气的又重复了一遍。
可那几个宫人都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机械的重复着,“请四小姐好好休息。”
权若雪看着眼前几个看似随意的站定,却实则将她堵了个严实的宫人们,她终于意识到,她这是被人控制起来了。
果然,她每次进宫都不会有好事发生。
想着,权若雪心头一顿火气,她瞪着眼前的几个宫人,没好气的说道,“我只在这院子里走走总可以吧。”
几个宫人听后,立即散开,随意的站到了各处。
说起来也巧,纳兰瑾轩被皇帝留在宫里用过晚膳,准备回去时,突发其想的想去自己幼时住过的同心殿去看看。
哪知刚走到殿外,便看到某人坐在同心殿中的小院里,鼓着一张小脸,神色郁闷。
只朝院内撇过一眼,纳兰瑾轩便知道了权若雪如今的情形,她似乎被人控制起来了。
也许是越想越气,又是这夏日的天气,虽是傍晚,暑气消了些许,权若雪的额头上还是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水,她拿起手帕拭去,看了帕子一眼,索性以帕作扇,扇了起来。
纳兰瑾轩在院外看着,不由的抿了唇,轻轻笑了起来。
连玉在一旁看着,出声道,“三少,我们要不要进去。”
纳兰瑾轩回头撇她一眼,眉锋一挑,指指院中,“你觉得我们进得去吗?”
***
暮色四合,黯淡的天空一轮弦月已经挂上枝头。
院子里支起了淡橘色的灯笼,也许是知道她不会走,守在院子里的宫人散去,只留了两个在院外看着。
权若雪仍坐在院中,淡淡的光影打在她的身上,在桌面与地上投下浅浅的阴影,以手支肘,一张小脸不知是气的还是热的,泛起了丝丝红色。
在又一声长叹后,权若雪刚准备起身,一粒小石子忽然从头顶的方向掷上了桌子,滚了几圈后,停在了桌子的边缘。
权若雪眯了眸子,一抬头,却正好对上某人那张嬉皮笑脸。
“娘子。”
纳兰瑾轩倚在墙头,一手扣在边檐,一手提了一个食盒,见她目头望来,他的一双桃花眼几乎笑出了花。
冷不防的看到墙头多出一个脑袋,权若雪最初也吓了一跳,但某人的那声娘子和那碍眼的笑容,使得权若雪的眉眼一沉,“谁是你娘子,话可不能乱说。”
纳兰瑾轩看着她一脸愤怒,想想自己在太液池的遭遇,也没再去招惹她,只小声的嘀咕了几句,“早晚不还得是。”
“瞎嘀咕什么呢?”权若雪的唇角下拉,冷了声音。
其实,真的在这个处境里见到,心底最多的还是欢喜,只是在连雪说了那样一番话后,她的心里就有了一个结。
纳兰瑾轩环了一眼院子,见守着的人退到的院外,便索性在墙头坐了起来,“坐了这么久,渴不渴呀?”
权若雪却一惊,“你怎么知道我坐了很久?”
纳兰瑾轩的目光撇过底下的她,眉梢一挑,“因为我在墙头上看了你许久了。”
他这许说得理所当然,权若雪却听得脸色一红,幸好天色黯淡,看不出来。
见权若雪不说话,纳兰瑾轩伸手拍了拍自己手中的食盒,“上来。”
权若雪闻言起身,她边转身边道,“你凭什么听你的。”
她走了两步,身后忽然没有一点声息,她自嘲的笑笑,抬了脚便往屋里去。
脚下刚一动,她的腰间忽然一紧,权若雪低头,只见自己的胸腹的位置被一根绸带缠住,那绸带上头还镶嵌了玉石,看那形状,好像是某人的腰带。
权若雪一囧,敢情他刚才是在解腰带来着?
随后,也不等她开口,纳兰瑾轩在另一头轻轻一扯,她的身子便从地面跃起,一路朝他的所在掠去。
空气中盈着夏日夜晚的淡淡清香,身子腾空的那瞬间,权若雪确实小小的惊呼了下,只是当她的眸中缓缓映上那人专注的眉眼里,心头的杂念竟一下子被摒弃。
落在墙头的瞬间,她的腰间骤然一暖,一只大手环过她的腋下,紧紧的圈住了她,她的身子顿时微微一僵。
不多时,权若雪的耳畔忽然流转过纳兰瑾轩薄薄的笑声。
“坐稳了。”
他看了眼底下,圈住她腰身的手又紧了几分。
这样亲密的姿态,权若雪脸上一热,她扭头,纳兰瑾轩却正好凑了上来,好巧不巧的,两人的唇瓣轻轻碰上。
呼吸声淡淡的充斥着,两人的鼻尖轻触,四目相对。
有那么瞬间,权若雪清楚的看到纳兰瑾轩的眼底闪过一丝怔愣,虽然很快便消失,却也让她明白,这个吻确实是巧合。
随即,权若雪有些不自然的推开了他。
夜色中,权若雪没看到的是,纳兰瑾轩白皙的脸上直到耳根都泛起了可疑的红色。
手指拢在唇边,纳兰瑾轩轻咳一声,抬起另一手上的食盒,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一点,“冰镇酸梅汤,要喝吗?”
权若雪低头愣了好长时间,纳兰瑾轩却以为她还在生气,便放轻了声音,又说了句,“这个酸梅汤是我刚才做的,尝一尝?”
“哦。”权若雪低低应声。
见她转过头来,纳兰瑾轩忽然觉得他的心一下子被填满,那一刻的满足竟然是他二十多年来都不曾有过的,于上,他立刻喜孜孜的揭开食盒。
只是他的一只手还搁在权若雪的腰上,只用一只手揭食盒,那样子怎么看怎么笨拙。
权若雪看他一眼,索性将食盒从他手中接过,一揭开,一股清清凉凉的气息迎面而来。
看着冰镇酸梅汤底下安置的冰块,权若雪不得不在内心感叹,这个男人的细致。
怔忡间,纳兰瑾轩已经伸手从食盒里将冰镇酸梅汤的小碗端起,递到她的唇边,他笑得好不温柔,“尝尝。”
那一刻,权若雪就像是被他盅惑了般,下意识的就抿了唇去喝。
一入口,一股酸甜冰凉的感觉就萦绕在她的舌尖,一路穿过喉咙,一直清凉到她的心底。
确实很好喝。
“好喝吗?”虽然明知道自己的手艺,纳兰瑾轩还是一脸殷切的看着她。
见他漆黑的眸里闪着灼亮的光芒,权若雪低头就着他的手又喝了一口,这才淡淡的嗯了一声。
“那就都喝光。”纳兰瑾轩笑笑。
权若雪低头喝着,脑海中忽然记起今日在太液池边踢他下水的事情,心中终于有了一丝愧疚,于是,她轻声问道,“在太液池是谁救你上来的。”
都说陷入情爱中的人会变得愚蠢,这话说得果然没错,这不权若雪的话音刚落,还沉浸在权若雪终于肯理自己的喜悦情绪中的三少随口就接了一句。
“其实那里的水一点都不深,站起来才只到我膝盖。”
也许纳兰瑾轩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只顾端着自己的手中酸梅汤又凑到权若雪的唇边,“来,再喝一点。”
“是吗?”默了一秒的权若雪忽然阴测测的来了一句。
阴嗖嗖的眼神定格在他的身上,纳兰瑾轩愣了愣,心头忽然升起一股不好的感觉,“怎么了?”
结果。
权若雪笑眯眯的伸手将他扣在自己腰间的大手扯开,然后用十分‘温柔’的目光看着纳兰瑾轩,这样温柔似水的目光直看得纳兰瑾轩一愣。
然后,权若雪伸手用力的将他从墙头一把给推了下去,推之前,她还不忘从纳兰瑾轩的手里夺过那碗酸梅汤。
纳兰瑾轩怔忡了会,直到耳边掠过风声,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又说错了话,与此同时,权若雪冷淡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以后别出现在我面前了。”
他甚至还听到,权若雪在墙那边施施然落地的声音,落地的瞬间,她嘴上还嘀咕了一句,“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纳兰瑾轩直接泪奔,这都是哪跟哪啊。
连玉站在墙角边,看着纳兰瑾轩一路往下掉,直到他的身子快要接近地面时,他忽然一个漂亮的旋身,衣摆飘荡,他姿态优雅的落了地。
然后哼着小曲,喜孜孜的离去,连玉直叹,这是作了什么孽啊。
**
四更的天,远处的天边只隐隐的透出一丝光亮。
还在睡梦中的权若雪忽然被人叫醒,她颦着眉尖,揉着惺忪的睡眼,眯眸瞧去。
只见,她的床榻边站着一个面无表情的嬷嬷,这嬷嬷她认得,正是上次公主宣她进宫时来的嬷嬷。
那嬷嬷姓顾,一身暗色掌事嬷嬷的宫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可见平日里是个极为严谨的人。
这不,不等权若雪开口问话,顾嬷嬷的目光撇过权若雪,不带丝毫感情的开了口,“公主想用太液池里的荷花泡茶,她眼下正睡着,醒后便想直接喝到泡好的花茶。”
言外之意就是权若雪现在必须去给和硕公主摘荷花。
权若雪听后,懒懒的打了个呵欠,也不动作,“最近宫里很缺银子吗?”
顾嬷嬷微愣,随后斥道,“你这个小蹄子,宫里怎么会缺银子,这种话也是你说得的么?”
“那怎么会连一个宫人的俸银都开不起,反而要我一个堂堂相府小姐去做这等奴役之事?”说到最后,权若雪的眉眼中微微的透出了一丝厉色。
“你!”顾嬷嬷不意权若雪竟是如此伶牙俐齿,这一番抢白,让顾嬷嬷的脸色都变了。
但随后权若雪就缓和了语气,她轻叹,“嬷嬷也是深明大义的人,自然明白这其中的理儿,再者说了,若是堂堂相府小姐去做下人的事情传了出去,只怕有损的会是皇家的颜面吧。”
顾嬷嬷皱眉,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僵硬。
“我是不会说什么,但是旁人肯定会说,怎么堂堂皇室连一个宫人的月钱也支不出来了吗?国库空虚的消息一经传出,只怕会导致民心不稳呢。”
这一顶又一顶的大帽子扣了上来,顾嬷嬷的脸都绿了,她冷冷的扫了一眼权若雪,拂袖离开开了。
权若雪看着顾嬷嬷有些气急败坏的背影,唇角上勾出一丝笑意,只是那水漾的眸底却隐隐的透出一丝担忧。
**
顾嬷嬷从僻静的同心殿里出来,一路匆匆的回到了公主所在的坤和宫,昨夜楼兰太子殿下傍晚时候出宫,也不知什么时候回宫的,听说晚上便直接在皇上安排的长信宫住下了,甚至也没过来坤和宫看公主一眼。
公主昨晚等到深夜,临睡前特地吩咐顾嬷嬷一早叫权若雪起来去太液池摘荷花,只是却不想那小蹄子如此能言善辩。
刚进殿,从侍候那里的宫人得知,公主还在睡着,顾嬷嬷便没有进去打扰。
一直等到五更天的时候,耳尖的顾嬷嬷听到里头传来一声轻唤,连忙推门进去。
和硕从床榻上坐起,见顾嬷嬷进来,眉梢一掠,她勾唇问,“怎么,她去了么?”
顾嬷嬷摇头,走上前去,将刚才权若雪说的一番话如实的告知了和硕。
和硕听后,脸色一沉,眯得狭长且凌厉的凤眸中一片阴骛,片刻后,她起身,顾嬷嬷连忙上前扶了她的手。
“替本宫更衣。”
顾嬷嬷闻言瞅了眼外头的天色,“公主这是?”
和硕的红唇一勾,“本公主要去清音阁听戏,吩咐权若雪前来作陪。”
**
顾嬷嬷离去后,权若雪本想再睡个回笼觉,可惜她刚躺下,一个眼生的宫人又进了同心殿,这一次倒是难得的没有推门而入。
“四小姐,公主殿下让您去清音阁听戏。”门口,宫人恭谨却不容拒绝的声音缓缓传来。
权若雪一把将薄被盖过头顶,心里知道,这一次是躲不过去了。
于是,在被子里闷了会,她便起了身,转眼看向门口,没有半点声息传来,权若雪却知道,那个宫人并没有离开。
洗漱穿戴后,权若雪这才从屋里出来。
等了这许久,那宫人的面上却没有丝毫不耐烦,权若雪心头的疑惑一下子加骤。
那宫人仿佛没看到权若雪脸上的异样,只微微笑着说,“请四小姐随我来。”
权若雪点头的同时,心下一沉,果然连个宫人都不将她放在眼里,居然没有自称奴婢。
她并不是什么奴仆意识严重的人,但有些心思却不代表她不懂。
穿过长廊,水榭,在高高的红墙内走着,权若雪看着头顶四方的天空,忽然感到了一股悲哀,为这宫中的女人。
这座皇宫就像是一座金玉打造的笼子,困住了里面所有女人的一生,却偏偏还有人挤破了头往里钻,只为了从皇帝那里分得一丝卑微的爱宠,这是何其的可悲!
只是现在的权若雪并不知道,有一天,自己也会被深深锁在这笼里,且还是她自愿的,只因这里头有着她一生都难以舍弃的羁绊。
一路走了许久,连拐了好几条道,权若雪这才意识到自己居住的同心殿离清音阁或者说正殿有多远。
她到的时候,清音阁内已经锣鼓的声音传来。
不同于其他宫殿,清音阁是一座独立在水中的宫阁,依旧是飞檐斗拱,水榭亭台,精致繁复的壁画,汉白玉铺就的台阶,无一不昭示着这里的奢华。
因为独立在水中,所以即使清音阁内的喧哗声有多大,都不会对任何宫室有丝毫的影响。
其实,若舍去那些纷杂的念头,权若雪不得不承认这座清音阁确实极美,只是眼下她却没有这个心情来欣赏这些。
宫人将她引进内殿。
推开朱红色的宫门,进来便看到空旷的庭院中搭建了唱戏的高台,正对面则是一座圆形的小楼,坐在上头正好可以将戏台的上一切尽收眼中。
此刻,正有武生打扮的男子在台上咿咿呀呀的唱着,至于唱的是什么,权若雪也听不懂,从小她就不爱看这些。
几步行至公主跟前,权若雪垂了眸子,弯下身子朝她行礼,“臣女参见公主,公主万福金安。”
和硕头也不抬,一双美眸只津津有味的看着台上,随后,她伸手从桌几上端过一杯茶水喝着,刚掀开茶盖抿了一口,和硕就皱紧了眉头,“这么烫,想烫死本宫吗?”
语毕,她伸手拂了茶杯,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那茶杯里的热水顿时尽数的倒在了权若雪的身上。
茶水滚烫,权若雪白皙的手背上立刻通红了一片,她咬了牙,愣是没发出一丝声音,只神色淡然的将身上的花瓣一一拂去。
过程中,权若雪始终保持行礼的动作不变。
和硕却仿佛才看到权若雪,随即她眉梢一挑,眯起的凤眸定定的看向权若雪,就这样看了好一会儿,见权若雪始终低垂着眸子,和硕这才将目光移到地面被权若雪从身上拂落的花瓣上。
只听她道,“四小姐可知道,这花瓣是宫人辛苦早起为本宫去太液池里摘下的荷花。”
“臣女看到了。”权若雪淡淡的回答。
和硕却笑了,她的笑声开怀,仿若遇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那你可知道,本宫爱喝花茶。”
“臣女现在知道了。”被热水烫到的地方火辣辣的刺疼,权若雪咬牙忍了,面上不卑不亢。
和硕挑了下眉梢,没想到这个权若雪居然是个这么硬气的,但还没等她再度开口,权若雪忽然又道。
“若公主喜欢喝花茶,臣女那里有好些上等的花叶,改日可着人送上一些给公主。”
话音一落,和硕立即冷了眉眼,她垂下眸子,瞅着自己素白的手上精致的金玉护甲,出声道,“四小姐果然是个知书达礼的,只是你入宫不久,不知道宫里的规矩,本宫不怪你。”
顿了顿,和硕侧了头,看向一旁侍立的顾嬷嬷,“嬷嬷,你便好好教教她规矩吧。”
“是。”顾嬷嬷应声,几步走到权若雪跟前,看着她弯曲的身子,毫不客气的一脚踢向她的脚弯。
这一脚来得太突然,权若雪只觉膝上一痛,整个人就重重的跪倒在极硬的地面上了。
同时,顾嬷嬷冷冷的话音响起。
“在宫里,向来只有奴才等主子的,主子等奴才的情况还从未有过,可是你今天竟让公主等了这许久,你可知错。”
话里意思,刻意将权若雪归于了奴才一类。
权若雪的眉眼一冷,隐在袖中的小手攥紧,她抬头,沉戾的目光看向顾嬷嬷,“有一点嬷嬷说错了,本小姐可不是奴才。”
她的目光太过凌厉竟看得顾嬷嬷这样在宫里摸爬打滚数十年的老人莫名的心头一颤,但随后顾嬷嬷就冷硬了声音,“在宫里,没有位份的就是奴才。”
话音一落,权若雪就接了口,“本小姐不是宫中的人。”
顾嬷嬷没想到权若雪会她说一句就顶一句,心头一时怒了,扬起手掌就朝权若雪的脸上刮去。
一旁的和硕似乎没看到这一切,一双凤眸弯起仍津津有味的看着台上。
只是,顾嬷嬷的手还没触到权若雪的脸,就被她半空截住了,“在宫中,哪怕嬷嬷你地位再高,可奴才就是奴才。而本小姐,哪位在宫里的地位再低,可主子就是主子。”
顾嬷嬷顿时一愣,一张老脸上青白交错。
权若雪冷笑着松了手。
气氛一时冷沉。
良久,直到戏台上的戏曲结束,和硕才眉眼慵懒的收了目光,她轻轻的抚着掌,目光看着台上,可这话却是对权若雪说着。
“四小姐这话说得真不错,但是本宫也要告诉你一个道理。”
说到这里,和硕似乎刻意的顿了顿,等权若雪抬头缓缓的朝自己看过来的时候,就在她抬头的那一瞬间,一个重重的巴掌狠狠的甩上权若雪的头脸。
“还从来没有人敢在本宫跟前撒野。”
权若雪脸上鲜红的巴掌印似乎看得和硕心情大好,只见她侧过身,俯下身子到权若雪相等的高度,伸手捏了她的小脸,一字一字的说道。
“你记住,本宫的东西,若旁人敢觊觎,本宫会第一次挖了她那双多事的眼睛,因为太碍事了。”
“臣女不明白公主的意思。”冷冷的回视着和硕的目光,权若雪一脸倔强。
和硕将她的脸甩到一旁,起身,“你不需要明白,只需要记住就好。”
说完后,和硕毫不客气的踩上权若雪垂在地面的裙摆,扬长而去。
顷刻间,宫人散去,高台上的戏子也不知去向。
权若雪却仍保持着刚才那个姿势,脸上的,手上的,还有腿上的疼痛,无一不刺激着她。
可她只觉得可笑,可笑的是自己竟莫名的被卷入了这个权力政治的漩涡中来,不管她愿意还是不愿意,主动还是被动,她似乎总是在承受着。
……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一双乌黑长靴缓缓映入她的眼帘。
然后,一瓶药膏递到权若雪跟前。
权若雪微怔,长长的睫羽颤动了下,她抬眸,一只修长骨节分明,十指如葱锻洁白美丽的手指闯入眼帘。
莫名的,仅仅看到一双手,她竟觉得一阵熟悉,那种只有和纳兰瑾轩在一起时才出现的安心在心里头沉淀。
于是,她快速的移上了目光,当那张画着浓墨重彩的脸谱出现在自己眼中的时候,她着实被吓了一跳。
“你……”
男子抿唇,伸手将她从地面扶起,又按着她坐在刚才和硕坐着的椅子上,拿着药膏一边轻轻的在她的脸上和手上上着药,一边轻声道。
“我是戏班里的秦淮生。”
因为挨得太近,说话间,权若雪甚至还能感觉到秦淮生的气息喷薄在她的脸上,酥酥痒痒的。
听到他的自我介绍,权若雪马上就想起了那个在宫门处看到的,有着一双太过凉薄眼睛的男人。
可是,看着眼前正细心替她上着药的秦淮生,权若雪却始终无法将他和在宫门前看到的那一个重叠起来。
见权若雪定定的看着自己,秦淮生的眼底快速的掠过一些什么情绪,随后他轻声问,“怎么了?”
权若雪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的摇了摇头,她笑,“总觉得,你不像你。”
秦淮生听后,手上的动作一顿,“怎么不像我?你之前认识我么?”
权若雪摇头,“这是一种感觉,很奇怪。”
说着,她看着秦淮生眉眼如花的笑了起来。
清脆的笑声如银铃儿轻响。
秦淮生却迅速的暗了眼色,似乎带着堵气意味的将手中的药膏往地上一扔,涂着浓墨重彩的眼睛瞪了权若雪一眼,他起身,硬梆梆的掷下一句。
“你一向都是对是陌生男人这样笑的么?”
权若雪听着,渐渐的收敛了笑意,总觉得秦淮生此刻的模样好像一个人。
也许是她过于专注的目光彻底恼了秦淮生,他又狠狠的瞪她一眼,冲权若雪说了句,“以后别这样盯着陌生男人看。”就匆匆离去了。
那疾快的步伐,似乎还带着几分堵气的意味。
看得权若雪却一脸莫名,同时心里不由的腹诽道,唱戏的男人果然心理有些不正常。
想着,权若雪耸耸肩膀,也许是上了药的缘故,她的脸上和手上已经没那么疼痛了,只是被顾嬷嬷踢的那一脚却还在隐隐作痛着。
一走出清音阁,权若雪便看到那个带自己到这里来的宫人守候在门口,见自己出来,连忙迎了上来。
“四小姐出来了,我送您回去。”
那宫人似乎对她脸上的伤视若无睹,抿了唇,冲她淡淡笑着。
权若雪抬头撇了她一眼,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春华。”春华笑吟吟的答道。
权若雪走了一会儿,忽然顿住了脚步,她漆黑的眸子紧紧的盯着跟前的春华,一字一字道,“难道你在所有主子前都是自称我的么?”
春华眉心一皱,脸上的神色显露出些微的不自然。
“四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权若雪轻笑,眉眼间却俱是厉色,“本小姐以为宫中纪律森严,却没想到连一个小小的宫女也可以这样不分尊卑。”
春华的脸色微变,良久后,她抿了唇,垂下的眸里闪过一丝狠厉,“四小姐说的是,奴婢知道了。”
权若雪也不应声,只自顾自的朝前走着。
春华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行至拐弯处,也许是权若雪的步伐有些急快,一个端着酒壶的宫人与她迎面撞来,将酒水尽数的倒上了权若雪的右手手臂上。
宫人顿时惊呼一声,完全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不由的连连赔罪。
权若雪摆手示意那宫人离开。
也许是权若雪的衣着不像宫里的贵人小主,宫人离开前还一连打量了她数眼。
身后的春华此时已经站到权若雪的身边,看着她湿了半边的衣裳,一脸的似笑非笑。
权若雪垂了眸,低头抚上右手手臂,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眉眼中渐渐溢出丝怀念。
浓浓的酒气和濡湿的衣裳让她有些难受,于是她轻轻的拉高衣袖。
只见右手手臂处,被酒水浸湿的地方,一枝梅花刺青若隐若现。
权若雪轻轻的抚上上头的纹络,心头忽然一阵难过,这还是幼年母亲在世的时候为她纹上的,她母亲不仅是边疆苏家的大小姐,更是江湖中有名的刺青师。
从她手下所绘出的刺青个个精致绝美,因此在未遇上权楼宇之前,她曾是快意江湖,醉卧莲台的苏清浅,人称千手观音。
只是在嫁给权楼宇后,苏清浅便与过去的一切断绝了联系,以致于到现在江湖中还有人不断的惋惜着当年千手观音的忽然失踪。
但世人不知的是,苏清浅还有一项绝技,她可以用一种特殊的方法,使得绘出的刺青在皮肤上根本看不到,只有在用酒水打湿的时候方能得见。
说起来,这是这枝梅花第二次在她的手上出现了吧。
第一次的时候,是在她八九岁的时候,幼年的她曾救过一个少年,那少年长相绝美,就是在那少年离开后,又一个自称是他哥哥的少年找到了她,两人也共同度过了好些日子。
也就是在那个自称是少年哥哥的面前,被他在无意中看到了这枝梅花。
但是很奇怪的,每每记起,她总是会想到那个她救过的少年,对此,她也曾疑惑过,只是后来年岁久远,她也渐渐淡忘了。
红墙尽头,明黄仪仗,宫人,依次出现。
说来也巧,再拐一个弯,便是淑妃的承清宫,淑妃一早邀了皇帝用膳,于是皇帝下了朝后便朝这边过来了。
却不想,看到了在前头发呆的权若雪。
皇帝的唇上勾出一丝淡淡的笑,缓步上前,而正要想着事的权若雪却丝毫没有意识到皇帝的靠近。
眼尖的春华看到,她的脸上顿时流露出一抹惊慌,正想出声行礼,皇帝却冲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也许是好奇到底她的手上有什么东西使得权若雪这样失神,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皇帝让周围的人都噤了声。
当权若雪手臂上的那枝梅花清晰的印入皇帝的眼中时,皇帝的脸色忽然大变,脑海中像是什么匆匆闪过,只见皇帝一脸紧张的快步走到权若雪的跟前。
伸手,紧紧的拽住了权若雪的右手,漆黑深浓的凤眸微睁,紧紧的盯着她手上的刺青。
“皇上?”手臂忽然被人用力攥紧,权若雪连忙抬头,皇帝那张俊秀英美的面孔顿时印入眼帘。
她想挣脱,可是无奈皇帝的力度太紧,可见皇帝如此专注的看着自己手上的刺青,她的眼中不禁微微疑惑起来。
“皇上?”
良久的沉默,权若雪忍不住又唤了他一声,毕竟,周围众多宫人,她的手被皇帝紧紧拽住,若是传了出去,她只怕会成为后宫女人们的公敌了。
顿了片刻,皇帝轻轻的松了手,看向她的时候深邃的凤眸里似乎隐隐的带了一丝不确定,“你是……苏小凤?”
权若雪的身子却狠狠的怔住了。
苏小凤,这是当年她在那两个少年跟前胡诌的名字,那么眼前这一个是?
当年看过她手上刺青的那一个?
可是她不过是随手救了一个少年,他们怎么会忽然成了皇家的人。而且其中一个还是皇帝?可明明皇帝的后面并没有弟弟啊,那么那个她救过的少年到底是谁?
一时间,脑海里纷杂辗转的竟都是这些念头,震惊以外,她竟丝毫没有遇见故人的惊喜。
见她怔愣在那里,皇帝不由的轻轻一笑,同时也越发的确定了权若雪就是当年的苏小凤,那枝梅花刺青,他绝不会看错!
“怎么,高兴傻了?”
皇帝轻淡却隐隐带着宠溺的声音轻声传来。
权若雪的脸色又是一变,她眼神复杂的看了皇帝一眼,愣了愣后,竟转了身准备离开。
只是,她刚走出一步,皇帝就快步挡住了她的去路,她抬头,印上那张温柔浅笑的俊秀脸孔,“皇上。”
皇帝的脸色却微微一变,刚才竟没有发现,她的一侧脸上,五指红痕淡淡,还有些微肿,似乎刚刚被人打了巴掌。
“这是怎么回事?谁打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