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空静天
京师的清晨是静的,虽然有早开的店铺里砰砰作响的吵闹,有早起戏子们透过戏院短墙传出的咿咿呀呀练嗓子的声音,还有骡马的叮当声和挑担的货郎走街串巷的吆喝声。但由城外慢慢走进城里的余雁书还是感觉京城是宁静的,这是一分繁华中的宁静,显得格外的珍贵。城西早开的小店里已有伙计为进城做买卖的生意人准备好的烧饼豆浆,冒着热腾腾的水汽,格外勾人食欲。一个茶馆里伙计正在摆正桌椅,每天都在这里说书的老人已备好了一天的行头,虽然他几十年来只说同一段书,虽然京里的百姓包括常来京中买卖的商人都已对他说的故事倒背如流。但余雁书看着还是在这平凡中体会到一份执着与美好。这些百姓的人生都是简单干净的。
日头高升的时候,他敲开了杜尚书府的大门。
“谁呀?”看门的家丁不觉蒙住,这样的年轻人,身上带着疏离的倨傲,不像是来攀亲戚的;一身旧衫也显然不是王公大户的子弟,可是以前从未见过的啊。杜尚书素来律下极严,府里家丁都知道老爷想在百姓中留下好口碑,所以看门人对他倒还和善。
“先生这是……”
“小生前来,登门扫地!”
“扫地?”看门人很是纳闷,以为遇见了读书太多都读傻了的书呆子,“先生还是请回吧,我家不缺家丁的,看先生是读书人,还是好好读书准备科考要紧。”
“小生登门扫地,非为来做家丁的。只因昨日尊府小姐的侍女苹儿让小生来将尊府的厅堂花园都打扫一遍,小生践诺而来。”
“这……”昨日小姐去西郊云天寺还愿。那一点事儿他亦有所耳闻。昨夜老爷已罚苹儿在院里跪了一宿方罢,谁知天下竟然有这迂傻的书生,这一早就登门来了。幸好老爷早朝未归。
“你走吧。苹儿这丫头心眼不坏就是性子太直太烈了,一恼起来什么也顾不上了,当不得真的。你还是回去吧,她已受了罚,别再较真难为她了。”
“福伯,怎么了?”身后忽而传来杜小姐婉转动听的声音。
苹儿跪了一宿,被杜秋月强制着睡下了。如今她自己过来看看表哥昨日要给她的东西送到了没有,那是要瞒着爹爹的。听到这门口的争执,只觉来人声音有写耳熟,便来看看。
“小姐!”福伯转身,也让杜秋月看清了青年书生的面孔。
“原来是先生,昨儿是苹儿不对,多有得罪。我代她向先生道歉了。昨晚苹儿已吃了苦头,请先生原谅。”
“这,小姐,我……”余雁书蒙住,对着这惠敏的杜小姐不知该怎样才好,只知道再在这尚书府门前待下去倒显得他心胸狭窄了,可他实在是为诺而来的。暗暗苦笑,余雁书觉得已没什么好说的了,抬手一揖,“既然如此,小生多有冒犯。告辞了。”
杜秋月的目光随着他的青衫在耀眼的阳光中飘远,这么个年轻人到底是故意引人注目,还是真就这么傻!不知怎的,杜秋月忽然觉得有了分伤感在心里蔓延开来,她忽然记起曾经小小的她会在冬日里为一只冻僵在花园里的小狐狸哭泣,不怕脏不怕冷的将那狐狸放在怀里暖热。如今的她是京中数一数二的大家闺秀,温婉贤淑同才华横溢一样的为人称道,却有许多事再也不会做了。她只愿相信天下还真有那么傻那么执拗的书生。还能在人世间留下些早已不见了的东西。
谙程又一次走到云天寺外。这次却没要人跟着,一个人默默地随着三三两两的游人而来,也不入寺,只沿着寺边蜿蜒幽僻的小路走到后山碧海树涛中去。他,是来踏青访踪的。
眼前飘过那抹倩影。从见过她之后,红馆烟花依旧是曾经的繁华,那些调笑的女孩子依然鲜嫩如初绽的桃花,仿佛用手便能掐出水来。可看在眼里,却失了一分韵味,让他再也提不起分毫的兴趣。
谙程是燕王爷最小的儿子,自幼未免娇宠的狠了些。长大后胡闹大都也被人一笑置之,至多被冠上一个薄幸的名声,他一早就习惯了。这次想来,就什么都不顾了。过几日是母亲的寿日,他是好容易才得空由府中溜出来的。
可是满眼的古木青山,要到哪里去找呢?
一个小小的身影忽然落到他眼里,那是昨日弄脏表妹裙子的小鬼,手里正拿着两只皱巴巴的苹果,站在那儿,显得和他一样不知所措。
“小皮。”谙程叫了一声,谁知小皮回头望他一眼,转身便跑。瘦小的身子穿梭在林间竟像小兽一样灵敏。
“别跑!”谙程忙的去追他,全然不顾到处拦路的枝桠将他华贵的衣袍划出数道口子,“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别跑啊!”
还好,他自幼就跟着家中的武师学武,虽说只是皮毛,但那轻功在燕王的鸡毛掸子下练得还是不错的。追这个长期营养不良的小孩子还是不必费太大力气的。待熟悉了林中的环境,他轻而易举的将小皮抓在手里。
“告诉我,你拿着两个苹果来这儿做什么?”
“……”
“想找到那个女居士是吧?”
“……”
“谁教给你的,小小年纪就知道送礼了哦,不简单……是那书生?”
小皮还是低着头不出声,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只是手中紧攥着两只干枯的苹果。
“你这个样子,没火也让你给惹出火来了,怪不得苹儿对你脾气那么大呢。”谙程摇摇头,对这孩子彻底没话说了。一大一小两个人就这么相对坐着想着自己的心事。
小皮从小就是孤儿,只跟着年迈的阿婆住在山下村子里,村里人可怜他身世凄凉都很照顾他和阿婆。邻居于婶帮他修补衣服,村头的李奶奶有时会塞给他一枚熟鸡蛋,还有山里的樵夫会给他捉一两只小鸟作为玩具……可这些关怀都没有那一只手轻轻抚过他的头顶时给他那样的温暖,他偷偷的觉得那是娘才会有的温暖。
他其实没敢想那么美的一个人会是他的母亲的,只是想把自己藏了好久的苹果拿给她吃,可她吃过之后呢?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样了,大概会很开心的吧,在梦里都能笑醒,连饿肚子都没什么了。
“喂,小皮。你想不想再见到那个女居士?”在林中呆了半日,谙程性子浮躁,这么久已是极限。可又不甘心就这么回去,不觉打起了眼前小鬼的主意。
当然想。小皮朝他翻翻白眼。相处半天他也知道了谙程脾性极好,轻易不与人为难的,也就不再怕他。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如果想的话就要配合一下了。”
看到谙程脸上露出的奸笑,小皮直觉不妙,可还没来得及逃跑就已被谙程抓在手上。力道大的让他直皱眉。谙程抬起他的小屁股,一掌狠狠地拍下去,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干什么?”小皮回头怒视他。
“哭呀!笨小孩。大声的哭哇!啊……”
迟蕉由后山的小溪边洗了衣服回来时听到了小皮变了调的声嘶力竭的哭喊声。她自小流落,最受不得小孩子被欺负,不觉抱着洗衣盆子循着声音来看究竟。
“你是谁,怎么打小孩子?”
不打他,这么荒凉的林子能引出人来吗?谙程在心里小声嘀咕。一面放下小皮,“这小鬼,偷了我的苹果,被我逮着了,不打他打谁?”
迟蕉低头看小皮手中皱巴巴的两个小苹果,秀眉紧蹙,“就为这两只苹果?小弟弟,你把苹果还给他,随姐姐来,姐姐给你吃大苹果。”
小皮也感觉到迟蕉和那个女居士关系匪浅,将手中两个捏的湿湿的苹果放到谙程手中,还不望向他露出得意的一笑,乖巧的跟在迟蕉后头走了。
这小孩,真不乖,没有我他怎么能见到她们。谙程在心里对小皮咬牙切齿。将两只苹果甩到草丛里。
早在陪表妹还完愿之后他便问过了寺里的小和尚,知道这一片后山一向人言少至,只有一位修行的女居士和她的徒儿。那这年轻女子,该是那位女居士的徒弟了。
谙程微微一笑,透过草木看着越行越远的两个背影,提起脚步,悄悄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