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好睡后,太阳早已从晴朗的天空里探出头来,用发热的光沐浴着坞堡所处的草洼。大泽水气升勝,每一朵小花,每一棵小草,都散发出芳香,整个世界沉浸在草木的气息里。两人的魂魄里曾经有过的一切朦胧的和昏沉的东西,立刻都消失了;他们的心象鸟似的飞扬起来。
于是法生和莫折虎儿带着迦耶和大狗,欠身俯伏在马背上冲入草洼,被践踏的草丛迅速翻卷起来的波浪显示他们奔驰的痕迹。整个原野是一片金色带绿的海洋,上面点缀着千万朵各种各样的花。淡青色的、蓝色的和淡紫色的花在地面上织成了花毯。
草洼越远越美在当时,整个黄河以北,那构成现今的北中国的地区,直到里海为止,都是一片翠绿的未开垦透的荒地。沙漠和干旱还没的及在野生植物的无边无际的波浪里犁过。荒伧们的铁犁也还末推平森林湖泊,马蹄落在野生植物厚厚的丛玫里面,悄无声息。
苍鹰象贴纸般静止不动地停在天空,展开双翼,把眼睛呆呆地注视在草上。飞过云端的一群雁的叫声,在青碧如玉的水洼苇塘上激起了悠远的回响。雁阵飘逸多姿地浮游在蓝色的空气里。在阳光中明灭辉耀着。云的影子在他们身上掠过,把他们人马都映成灰蓝色的了。他俩一直赶路,直到黄昏。
上午,他们为了摆脱几个明显来意不善的挥套索人的尾随,骑着马扑到一条小河里去,浮游了好一会儿,掩藏自己的行踪,然后再爬上岸来,继续他们的旅程。中午时曾翻身下了马,解开了装酒的的葫芦吃了烤饼,每人都喝了一小蛊酒,提提精神,到了垂暮的时候,整个草洼斑斓的色彩被红艳的夕照笼罩着,慢慢地暗沉下来。
空气忽然冷起来;他们感觉到巨鹿泽到了。绵延的大河在沿岸的遥远的森林的梢顶泛着葱郁的蓝光。波光在远处闪烁着,划出一条明媚的弧线,和地平线区分开来,它向前推送着冰冷的波浪,伸展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拥抱了大地的一半。这是在广宗的一部分湖岸:几条被水岸限制的激流,黄河、漳河、滹沱河、滏阳河汇流到了这儿,它终于奔腾泛滥起来,象海洋那样咆哮着;它北起宁晋,经隆尧,至任县,全长约100多里,散布在它的中流的许多岛屿,更把它从两岸推挤开去,滔滔的波浪遇不到断崖和高岸的阻拦,就一直漫到地上去。
巨鹿泽 又名大陆泽、广阿泽。故有“浩渺大陆泽”、“汪洋浩荡,望之居然一湖”之称。在先秦之前大陆泽就曾名列全国著名的九处大型湖泊之内。
他们下了马,经过几天的旅程,已经到达了巨鹿泽的岸边,今年的三月三,上巳日的祓禊大会正是驻在那儿举行。
夕阳下的影子渐渐延长,法生在巨鹿泽滩边勒住马。草地上散落着云朵般个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帐篷,长杆上都垂着的色泽鲜艳的长条旗帜。
他们三人并马偕行,走过那些在帐房或在篝火边闲聊的武士和他们的奴仆们。法生现在读书识字了,可以正确认出那些显赫的姓氏和盾徽。白天鹅是来自并州的屠各人,是那些弓槊双绝的五部子弟;有火焰般头角的雄鹿是段氏鲜卑,那些象风暴一样咆哮的骑手。法生看到了滠头姚氏树立的河西西羌四部的犬神旗,上党羯室的般若烈焰旗,坊头符氏的略阳氐人的蒲草旗;辽东宇文鲜卑的旗幡是象征众神之主因陀罗的右旋白螺。马背驮有火焰宝瓶的“风马旗”下的毡帐必然是平原乌丸人。
青州屠夫刘征的旗帜是三叉军旗(铁制三股叉,串着一串干枯的骷髅),骷髅的下面悬挂着一个红色的牦牛尾拂和一个飘动的丝带的旗幡,上书刘字,屠各刘征是最初跟随石勒的燕云十八骑之一。传说他尽陷青州诸郡县垒壁时,那势如千钧的一槊直接捣碎了琅邪公曹疑面甲下的头颅。法生也看到了隔地很远一顶犁铧旗帜在草场的西端飘扬,那是象征着饮血金刚神收割大地的镰刀,是大将军麻秋的旗帜。
巴人,仇池氐人,西州鲜卑,丁零人,高车人,他们的旗帜遍布四周 看上去天下诸州的每一个种族都派了骑士到巨鹿泽来看灵风台九殿的美丽女骑士们并为她们效死。
在远离这些外型精美的帐篷一架水车旁,法生在找到了属于他的地方。各族贵人和骑士烤炙猪牛鸟禽时,他们啃着干涩的糠饼搭起他自己的帐篷,远处的嘲笑和蔑视足够他们脸红的,而当有人善意的帮他们时,情况变得更难收拾。
日暮时分两人开始饲弄那三匹马:他骑的矮壮驮马,虎儿的骑乘副马俏姐儿以及乞鱼提的战马“阿叱薄迦(荒野鬼神)”,这大家伙可只会在骑乘比武和战斗中才会出场。这匹马有火一样的双目和凶暴的意志,让虎儿将它作为自己最可靠的倚仗。
一个骑士真的需要附真(侍从)来照料她的坐骑和盔甲啊,法生想。
明天他才可以去找羊具登记虎儿的名字,不过若想有机会参加的话今晚可没法闲着。
他把虎儿的东西倒在水车边上干的地面上,找到三个丰好大钱和一枚翠羽,还有一块象螺壳的石头碎片。正如大多数游侠儿一样,他们的大部分财产就拴在坐骑上。
现在法生有了一件沾着锈迹的裲裆铁甲;一个前高后低的筒状铁兜鏊(铁头盔),上面环绕着铁瓦甲叶,甲叶七扎,顿项厚重,但忿怒像的面甲上左边有还凹了进去的刀痕;裹腿部的铁裙恺,一条陈旧的褐色皮革鞢韄带;木革材质的漆鞘插着一柄环刀;鞢韄带上有一把水波状匕首;一块火石;一块磨刀石;一支马槊,一柄重型手斧,一个铁皮镶边的蒙皮木盾,盾面标有因陀罗的种子字——棕底银字。
但是兜鏊缺耳护而裲裆铁甲缺护肩的铁披膊,就是上面缀系五排长方形双孔甲片,边缘周围都加装饰那种,最该死的是缺了马尾上摇曳的寄生,这会让骑士丧失许多威风,这要落在刻薄老派的观众的眼里就和没装衣裙裸奔一样可耻讨骂。
他知道的所有的游侠儿生计都一样,他们持槊披甲奔波于坞堡之间,为各个城大(鲜卑称呼,城主)所雇佣效力战斗,用首级赚来他们的三餐,战斗淡季时。有时他们就会参加一些象祓禊大会这样具装甲骑比武。所以甲具总是完备充足的。
当然象,沮渠伏都,乞鱼提这样一些有尊严的游侠儿,总是不屑于这种屈辱的把戏,而在穷困的季节选择以抢劫为生。至少阿叱薄迦部从来如此。
法生瞅了瞅盾牌,挑起了鞢韄带,然后再次看向盾牌。鞢韄带为男人的腰臀定身量作,应该也适合虎儿的身量,还有裲裆铁甲也算坚固。他把刀鞘用鞢韄带绑在腰间后,伸手拔出环刀尝试重量和手感是否合适女人使用。
一把出色的绳池出产的铸刀,刀刃笔直而沉稳,刀柄用皮革缠住木头,光滑坚固。这把刀在他手中感觉很好,而且法生知道它有多锋利,多少个夜晚在入睡之前,他听见虎儿用磨石和油布细细地淬砺过。它很趁他的手,就象从前趁虎儿阿爷的手一样,假如卖掉矮壮耕马和虎儿的骑乘副马,连同马鞍缰绳在内,也许他们会有足够的钱去凑足甲具。法生为难的盘算着。
不用对着湖面照他也知道自己可不像个骑士,于是法生背上蒙皮木盾,把环刀挂上鞢韄带。三匹马儿都已经疲惫不堪了,就任战马“阿叱薄迦”去蹂躏树下的嫩草吧,他自己步行牵了矮耕马和俏姐儿走到了湖滨比武场。
平时这个地方也不过是附近坞堡的牧猪草场,而如今一夜间,一个繁华城市拔地而起。用锦缎做成,如此雍容华贵。以百计的商贩沿路摆满货摊,毛皮果蔬,鞢韄带五文靴,衣裙,土产,蜜蜡,翠羽,玉石,香料,种种件件。唱歌起舞,杂耍相扑,表演幻术的,应有尽有.窃贼强人亦不可缺。法生下意识的摸了摸怀里。
咝咝作响的羌煮佰炙发出的烤香让他馋涎欲滴。一个丰好大钱就换来了一堆割下来还在淌血水的烤肉配一胡芦酒水,他让人用荷叶包好,边走边看着这久等的热闹,不过更值得看的是他记挂的女人;一个如此高大的女子,她独有的冰兰眼眸和一头黑发,总是站的笔直得如同长枪一般,虽然成了别人的妻室,可法生就是喜欢她的固执倔将的脸庞,还有那凭指尖就能够让长槊舞动的有力手指.他真想给那姑娘买一件有孔雀翎装饰美丽的衣裙,可眼下实在是囊中羞涩,只买了套比武内衬的窄袖褙子、抹胸、袴裤,合欢短裙
法生找到了马贩,马贩对两匹马爱不释手,却当他当傻瓜。他只肯出价三百个丰好,而法生坚持非三缗(三千)丰好不买。一番唇枪舌剑下来,最后的价码定在了一缗再加七百五十个丰好大钱。法生感觉自己简直亏大了,可是马贩子死活不肯加价,他无奈下只得让步。紧接着开始了关于马鞍具是否包括在内的口舌之战。
等最终战罢,马贩回头去取他的钱吊时,法生捋看着俏姐儿的鬃毛,叮嘱它们要乖些,“没事的,没事的,他们一定会好好待你们的。没事。”,他知道这些心碎的感觉很快便会消失,它们的女主人会被选上灵风台九殿当女骑士的。
马贩子递给他一缗多丰好大钱,法生咬了一口铜板,咧嘴笑了,他还从来都没尝过铜钱的味道。钱币磨的很光亮,法生注意到边缘磨损很多,便高声质问马贩子,马贩子抱怨几句后,对法生的块头很无奈,于是又掏出一把铜币算是补偿。法生退给他几个铜币,“给两匹马晚上喂些糠饼。”
他挎上皮盾头也不敢回的走了,去甲铺扛着一付的盔甲铁披膊,又要了寄生和护心铜镜,以及绑定铜镜的修习绳。然后大踏步沿着众人踩出来的大路走去。怀里丰好的分量让他晕忽忽的。这足够他过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