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然一声。“嗖——!”“嗖——!”“嗖——!”一阵阵单调的羽箭破空声,又一波金属暴雨再度腾空,砸向人群,狂暴得宛若雨打芭蕉。
“当” 铁簇击中了盾沿的铁条,在那上面溅起一溜火光!一道黑影落在阿六敦和真相之间,遮住了天光。巨大的身影遮挡住女孩的身形。阿六敦能闻到钢铁冰冷的气息,一双握盾的巨大手臂环绕身温柔抱起了女孩,非常轻松地将她举到肩上,遮在盾下,就像举起一个婴儿一样。
在这电光乍闪间,如密雨般交织中的箭雨中,那身影,猿背虎腰熊肩,足足高人两三个头,身上的肌肉似榕树突露于地面蟠结的根一般,十指一屈一伸间,发出哒哒的响声,拳背上青筋宛若蚯蚓。他象山一样压过来。阿六敦甚至感到一阵晕眩。好像是一座铁铸的山有了生命,着实令他倒吸一口凉气。
法生每一步踏下去,都在硬泥上镌下下一个深印。他满头乱发,以致交扯一起,分不开脉络来,两道眉极是有力,一双深而大的神目,那眼睛一片深黑,然而在火光闪过时,似有钢铁在黑暗上闪着寒光,等待杀戮降临。
又是他,阿六敦想,箭光若电划破夜空倾泄下来,宛若雷霆万钧。映得阿六敦一亮。瞳孔像猫见太阳光一般的收缩了起来,眯成了一线。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疾逝里、阿六敦的眼光,忽然凝在他脸上,竟有一种说不出的表情——是不信,不可思议而又难以宣言的眼神……“飕”地一声,阿六敦不顾一切的斩杀,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斩了这动摇他心志的人。
但阿六敦的刀眼看就要斩入法生的脖子里!法生骤然一沉,刀落空,阿六敦刀势紧接下沉,非斩杀法生不可!
法生身子一转,睥了他一眼,两对眼睛发出了刀锋尖交击般星花飞散,他顺势用右手内扣住了阿六敦的持刀的右腕,“卜”地一声,阿六敦的臂骨断折。法生左肩膀抗住了阿六敦的右手后肘下,一拉扛起,把阿六敦从背上扔出。阿六敦瞪着目,张着口,十指箕张,脸肌扭曲着惊骇与荒诞,倒不是因为震讶于自己折断一条胳臂,而是神魄欲飞于自己断手也斩杀不了眼前的那人。
这刹那间,阿六敦跌倒上望,法生持盾下瞰,两道雷光也似的眼神,像冷铅一般自阿六敦双眸里直灌入他心头。粗野莽烈,睥睨群伦!“咔——!”刀穿过阿六敦肩头,斩在地上,尖刃青森而不沾血,刀刃环柄震动不己。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一阵低沉的鼓声从战场上滚过。
“嗖——!”车辐般的箭。尖头泛着乌光的巨锥瞬间就飞到了近前,血光溅处,击碎坚盾再扎爆无法瞑目的眼睛。
“啪!”“啪!”“啪”“啪!”更多的粗大的重型弩箭击碎盾墙上,力道大得出奇,将鲜卑步槊们持盾的手臂连盾一起击碎,在慕容解射人组成的战锋射手队钻出一条条血胡同。
渠上立时传来阵阵欢呼。
“床弩!船上有床弩!”几名挡在最前方的刀盾手惨叫看,缓缓栽倒。一根巨大的重型弩箭从他们站立的地方再次射进来,将他们串在一起射得血光飞溅。四下响着凄厉的垂死哭叫声。
“走——!”法生乘乱扛着月质真相退至岸边,用盾小心遮着,问她:“你伤着了吗?”真相没作声,但是她眼中有颗小小的泪珠,她抓住法的肩膀使劲搂了他头一下,然后跳下法生的肩膀窜到岸边—条船上。
船上里立即燃起了火把。
火光照见临河的船上,一个个汗流夹背的壮汉紧抿着嘴唇,双手疯狂的摇动着绞盘,只听得一连串“嗄吱吱”“吱呀呀”的机括声响起,在伍长什长的呵斥之下,一具具床弩上的三张大弓逐渐弯成半月状。似乎就要被这股巨力绷断了。接下来,装填手就合力抱起粗大的重型弩箭往箭槽上塞进去。
旁边是亮闪闪的生铁弩箭整齐的码成一座座小山。在经过这一轮抛射之后,他们正准备下一轮轰击,尽管几个什长咆哮如雷、连踢带骂,上弦和装填速度还是奇慢无比。床弩的拉开弓弦和装填箭矢都是很耗费时间的活儿,所以发射弩箭的节奏快不起来。
“了不起,看来只好祝月质大家一路顺风了!”远处传来阿六敦的声音。。
“都乡候也了不起啊?算无遗策,计无不中,偏偏却料不到多了个项法生。”月质真相死里逃生,不禁得意洋洋。高高站到船舷上面,突然,她对阿六敦喊:“床弩对解射手——然后法生对都乡候——我这步棋都乡候可有破解之道!”
只听得 “啪!”“啪!”一阵响,鲜卑步槊的盾墙轰然散架,砸翻了一堆慕容解射人,暴雨般的打击其实只是短短的停了一瞬,。就在人们以为灾难已经结束的时候,第二波巨箭又在临河的位置凌空而至。
有人伸出火把照亮月质真相的脸。她对河岸暗影中的人叫道:“我是八部之主,都乡候可认清楚了!”下面,火光中显出了阿六敦的身影。他捧着手身体因屈辱而轻轻摇晃:“月质大家真是了不起,阿六敦不识水战,真是全无破解之道。”
月质真相大声发话:“本该把你们都杀了,但你们还是逃命去吧。要是天亮后还在我的地界里,就别怪我无情了。”真相的尖厉的嗓门震得水面四处发出嗡嗡的回响。
下面的暗影中传来阿六敦略显稚气的声音:“一起看蚂蚁打架的好朋友,让他们也照照你的脸,我要记住你的样子!”
“你是将来要杀我吗?好,好好看一看吧!”法生伸出了头。
“多谢,可薄真的样貌,我已经看清楚了!”
真相站在高处大笑:“都乡候,恕不远送了。” 下面没有回答。那鲜卑部曲象来时一样,迅速而消无声息的从黑暗里消失了。双方留下许多的尸体还露曝荒野。月落时,狼群出动了。一声声长嚎在河岸上回荡。
法生想,这象他赌钱的作派,连赢时下注凶狠,决不错过任何的机会。而该收手时也绝不犹豫,更是绝不留恋,
欢呼胜利的声音立即在夜空里响了起来。逃去的人们回来了,大火烧起来了,酒坛也一一打开。摆上了各种食物,人们围着火堆和酒坛跳起舞来。而就在背后的荒地里,阵亡者的亲人们还在尸体旁哭泣。人们唱着哀歌,摇晃着身子。
法生找回了迦耶。闻到她的气味,拉住她的手,她平安无事真好。
法生送迦耶一把环刀,这是他的战利品,是他从阿六敦刺向他的手中夺过来的。“愿它使你勇敢。”法生说。迦耶摸了摸他的手,那手是那样温暖,不像是杀过人的样子。
于是,迦耶就问:“你真正把那些人杀死了?”
法生,这次战斗中的可薄真(英雄)却张开手臂,拉住她的手加入了月光下的环舞。舞蹈的节奏越来越快,圈子越来越小,很快就进入狂热状态了。被法生牵着手的迦耶尖声叫着。叫声有些夸张,大家都知道,她和尊贵的可薄真跳舞是多么快乐。人们为他们欢呼起来。她那张男孩似的脸比平时更生动,更显得美丽而飞扬,在篝火的辉映下闪闪发光。
在这个胜利的夜晚,真相并不十分高兴。看到法生和迦耶只顾沉浸在死里逃生欢乐中。这使真相羡慕他们比自己过得无知。瞧,四下的人都在庆贺大难不死,人们和男人饮酒,和姑娘调情。稍后,不少人带着那姑子钻进了树林。出来以后,他们又一脸严肃给阵亡者守灵去了。
“青青黄黄,雀石颓唐。槌杀野牛,押杀野羊。驱羊入谷,自羊在前。老女不嫁,蹋地唤天。……”唱歌的是真相的小待女,唱得让真相的眼睛清亮的像一汪透明的春水,睁得亮晶晶地向法生和迦耶望着。两颊绯红。歌声住了,真相叫她再唱。她又唱完了。真相叫她再唱。直到,她再也唱不动了了。真相说:“再唱。”
小待女的眼泪就流下来了。月质真相在这一天,懂得了做八部之主是多么地容易感到伤心。小待女的泪水一下来,真相就觉得心上的痛楚渐渐平复了。
最后,所有人都睡觉了。
给阵亡者举行火葬时,法生都没有从宿醉中醒来。
离别的那天,天明时传来几声角号,真相领着迦耶和法生骑马去依次受到几批人的迎接。他们听到了大角声,再后是部众的歌声。当悠远的海螺和欢快的鼓吹响起的时候,宗伍已经来到他们跟前了。
月质真相勒住了马,人人都可以看见新任八部之主的威风模样。哗啦一声,一大群八部之民就在草地上跪下了。拂竹真(奴作)们弓着腰把地毯滚到马前,每匹马前都有两个拂竹真立即四肢着地摆好下马梯等着。
真相示意法生他们照着做,一抬腿,就踩着拂竹真的背从马上下来了。她挥挥手,几十个盔甲整齐的武士咔咔地走到她的跟前,当走到迦耶和法生身边时,只听唰一声响,他们向迦耶和法生举槊敬了一个整齐的军礼。然后,真相向他们送上了绸缎、玉石和黄银作别礼。鼓乐也就呜呜哇哇地吹了起来。
真相摇摇头。“呃,你们两个笨蛋?定是要回去?”
法生望着她半天才说:“呃,我们要回书舍去,我要识全急就篇。”迦耶也点点头,然后他们坐入了舟内。水手们划着浆顺流而下之际,法生看着真相孤单而骄傲的身影,心里当真掠过留下来的念头。可是他没办法这么做。
他想,大概我还有别的,更渴望的事要去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