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他们还是被追上了。
阿六敦停住马,听到可怕的、得意的笑声,象是疯了的声音,使人汗毛直竖。笑声扭曲而险恶。
从死亡中归来的骑士,诸天神保佑,他来了!
扈从传来一阵喧嚣,伴随着嘶嘶笑声一匹俱装马,驮着一个铁甲浴血鲜红的重装骑士缓缓地从雾中踏步而出。后面排列着十重甲骑。他手持牛皮木盾,筒状铁兜鏊简单结实毫无装饰也在雾霭中显露出来。长槊飘舞着红色旗帜。马辔头和腰上也挂着人头。
是那个叫项法生的荒伧小子,怎么也杀不死甩不掉的混球。
阿六敦头疼不己,这也太能缠人了。
破天荒头一次阿六敦感到有点迷惘,他过了呼沱水,来到这片土地。他在这里发现了全新的、富足的土地。这一切使他感到新鲜、舒畅。依靠充足的资源,他将成为伟大的君主。这是他与生俱来的宿命。
当他出生时部族的神巫就代言天神,宣告了他一生的荣耀使命。他从来就坚信不疑
在他的想象中,他是被上天特别垂青的人,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是他的羔羊。一切就这么完美地进行着。突然……来了这个男孩。
项法生,
这个可笑的荒伧,这个该死的狗才。
他闯进阿六敦的计划,他破坏了阿六敦谋夺虎士八部的企图。
所以他应该象踩死蚂蚁一样杀了他。
但是破天荒第一次。当他单刀赴会去抓月质真相时,遇见了这高大的少年,那候,他便隐隐约约有一丝不安。觉得有什么东西今他已经力不能及了。这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根本就没想过的事情发生了。随之而来的是疼痛,手折断带来他从未受损的自尊心那撕裂般的剧痛;还有短暂的恐惧。
对面的骑士那顿项层层甲片编缀成的阴影里,闪动的两点血红,嘶嘶作响,恐惧在阿六敦心中蔓延开来。
他第一次意识到也许他那种与生俱来的自信帮了他,也会害了他。以前从没受伤过,从没怕过。他突然想到自己也许会死——他头痛欲裂,那种腥红的剧痛在咆哮、低泣、嚎叫,他不知怎的就逃走了。
后来他找到了那个坞堡,他当然要杀了他们,于是他决堤冲毁了坞堡。
他不想要任何的变化或惊喜。他永远也不想要任何不可控制的事物。他只想和从前一样,然后再去建立他的帝国。在那晚的一阵剧痛和短暂的恐惧之后,一种崭新的感情油然而生:愤怒。
他要杀了法生不是因为他极其偶然地伤害了他。他要让法生吃尽苦头,是因为那个傻大个竞使他感到恐惧。
那么来吧,他想,听着法生越来越近的马蹄声。来吧,荒伧蛮子,看看我们谁惧怕。可是无论他如何努力想要避开,他的自尊心都在暗暗地嘲讽他:一个无知无识的荒伧怎么就能戏弄到他、伤害他?那怎么可能呢?
于是这最后一种全新的感觉在他心头升起,这不是情感,而是冷静的思考:假设一切并不像他所想象的那样筒单,他并不是天选之子怎么办?假设这个土包子才是怎么办?毕竞,他随手就能伤着他!怎么办……怎么办……
他开始颤抖。
憎恨是第一次。恶心是第一次。被别人破坏了自己的自信是第一次。但是这种恐惧是最可怕的、从未有过的感觉。不是害怕法生,对他的恐惧已经过去了,而是害怕自己并不是被选中的。
不。他不是。绝对不是。也许就是因为他是个土包子,他们的根本不懂得敬畏,所以被他低估了。但是既然他追来了,就让他们来好了。他们来了,他要让他们明白什么是天之骄子。
对。
他让他们尖叫着、吓得魂飞魄散。
“你是谁,为什么要找我的麻烦?你为什么找上我。你杀了我的宗伍,我阿爷。毁了我的坞堡,我追来这里就是要杀了你。你惹错人了,杂碎。”阿六敦的眼睛注意到一个微小的变化。蒸腾的水气翻腾着从骑士头顶飘过。法生放低长槊。几缕雾气流过销钉孔后面,血红的三角旙。他能感觉到有灰色的微光,雾气变化成百上千、摇摇晃晃的亡魂形象围绕在法生周围。伴随着刻骨的仇恨,随着法生向他走来,那是那个坞堡的亡者。
我不怕,我是天选之子。我要统治整个世界最大的帝国。你们是没有力量的喽蚁;力量在我这里;感受一下,傻大个,我不怕你!你要怎么来杀天选之人。来吧!来吧,荒伧!来吧!
“我是天选之子!青史上不会有你的位置!”他提槊高声对着法生怒吼。我的人还站在那里,与他对视,勇敢点,这只是磨炼,勇敢点,勇敢点,坐直了,坐直了——在青史中有我的位置;我才是天选之子。
飓风阵阵吹来,凛烈如鲲鹏的垂天之翼,树木被吹得弯了腰,树叶象大雪般给吹落,暴烈的风把它们掠入大泽深处。
晴好的天空中,黑色的云层,弥漫整个苍穹,硕大无朋的云团黑沉沉地在翻涌,互相扑打,挤扎,向着高处推涌,厚重如山的云阵,越来越低地压向地面。
云阵不祥地停上了翻滚,传出阵阵隆隆声,万均雷霆正在汇集,聚扰。仿佛也要赶来麈杀。雷声沉闷,饱含着天地之怒,邔即将暴发。,将疯狂地肆虐于受惊的大地。
“讬铎莫何(超人般的勇士)”。霎时,刀槊就在空中挥动,欢呼声此起彼落,四处甲光浮动,虎纹具装骑士的眼睛都望向阿六敦的身上,他们的眼中燃烧着盲从的狂热。
天空在眨眼间变得漆黑。“天地都为他失色了!天地都惊动了!”人们敬畏地相互悄声嘀咕着。
于是在天际,从大泽之上,骤然滚动着雷霆,电光吓人地迸溅,滚滚而去,直扑水天相交之处。滚滚雷声响彻了整个大地。
头一阵,拳头大的冰雹骤雨般砸落向湖面。法生人马象石像般巍然屹立于天地之间。
他在那里,法生能看见那人的与天地的威势融为一体的威能,天选之人那无形的、摧毁一切的力量。他看见被这人杀死的无数的人群,只要他不变得精神错乱但还有几分知觉,将永远生活在他的无边无际、无影无踪、嗜杀成性的生命里。
求求你,诸天是慈悲的,我感觉得到,我相信诸天是慈悲的。我求你……满天的神佛不愿意帮助我吗?法生咬紧了牙关——不是用他的牙齿,而是用意志的牙齿。
他压低声音,是那听起来全然不像他自己的声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声喊道:“天道好还,匹夫有必报之仇!”
他感到什么东西在他的意识里发出一声尖叫——破灭的狂怒,还有恐惧和痛苦。法生感到那东西因为他而痛苦万分。
“你欠我坞堡二百多条人命!你欠我的就得还我,”法生以压过怒雷的狂吼,向他厉啸。云阵滚滚,低得差不多压到他头上。骤然间,暴怒的飓风在他马旁无羁地肆虐起来!
“就是天王老子,俺也斫了!” 轰雷迸裂开来,如同炼炉里的铁水闪焰在他头上倾泻下来。霎时,一阵阵眩目的闪光撕扯开那黑暗。硝磺的恶狊弥漫空间,随后天地都陷入了黑暗之中。
“阿楼那,破晓明星!!”什么东西发出一声尖叫,现在疼痛更加强烈了——一部分原因可能是因为以往它总是战无不胜,现在还是盲目、倔强地坚持自己的胜利。它还在推……但是法生感觉到什么已经慢下来了,一个奇怪的意象浮现在他的脑海:他看见自己用意志紧紧地抓住了什么,坚持着,坚持着。虽然东西如活物般在痛苦、愤怒地挣扎着,他还是不放松,不让它的改变回去,坚韧、坚韧不拔。
“让我得见掌纹与地色!!”相信,相信一切你曾经相信过的东西,相信好日子会重新回来;相信只要有勇气,就能得到幸福;再也不会失败,不用再躲在杨老羌的地洞里;不再躲起来装疯卖傻,因为不能娶虎儿而失魂落魄;因为不能救阿爷而痛哭流涕;相信自己,相信那种渴望时的狂怒。
他突然在黑暗中放声大笑起来,不是那种歇斯底里的笑,而完全是惊叹、喜悦的笑。
“哦,我信!”他大声叫道。他的双臂高高地将长槊举过头顶,仰起脸,突然感到全身充满了力量。他听到一声尖叫……他的牙关紧闭,深深地嵌入舌头里。他驰过黑暗,耳边风声呼啸。
具装甲骑被恐惧所摄,都把面甲后的鼻孔尽力张开。这此狰狞的牲囗被身上的铁骑士狂野的呐喊所驱使,全都扬鬃狂奔,几乎蹄不沾地地疾掠而过。
“阿楼那,破晓明星!!”雷声轰鸣,烈风狂吼,就在这狂风和雷雹中,雷光映亮了湿漉漉的钢铁甲叶,具装烈马一匹紧随着一匹,在以摔断马脚的疯狂奔驰。二百支铁蹄践踏轰鸣,仿佛地面都己裂坍崩解了。
阿楼那部的具装甲骑为风雷冰雹和复仇渴望所驱驰,活象一群诸天的阿修罗纷纷降临人世,在荒僻的大泽之滨猖狂怒啸。
地面在他们面前掠过,暴雨冰雹敲击着他们人马的甲叶。整个天地似乎都发狂了,被滚动的雷火所照亮,在雷霆怒吼中,尘世人间都在打颤,这些不知善恶的提婆众神,以狂暴的姿态降临世间了。
阿楼那部的具装甲骑五十条钢铁覆盖的喉咙发出夺人的呐喊,五十根槊刃在闪电下照得霍霍白亮,如钢铁浪潮般汹涌而来。
阿六敦亲自领队迎在最前面,雨帘如此稠厚,以至几步之外什么都没法看清。地面上由于太阳的余热犹在,茫茫浓雾立刻便蒸腾而起。此刻虽暴雨冰雹肆虐,可他依旧铁面狰狞地前进,恰在此时,对面的具装骑冲出了雷雹轰鸣的迷茫雾墙,云阵崩裂坍落地面。天堂的冰室已经开闸,暴雨冰雹狂敲着林泽荒原。
他仿佛见到了某种可怕的钢铁人形,象风暴般袭来,这些看上去黑鬿鬿的啫血阿修罗,对他发出了可怕的呐喊,比狂飙厉飓都更可畏,更暴烈。
如同两股相撞的钢铁浪潮,相撞相击,仿佛天遣随着轰雷落下,大地整个崩解坍塌了。霍霍电闪,冰雹雷吼,应和着屠戮者可怕的喊杀声,重装的战马发了狂似的撞得地动山摇,一匹匹的人马踹倒在地,被沉重的甲具压入血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