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跑了鲜卑人,他们继续拽着四条船前行。
最后溪流窄到只有两足的宽度,他们只得扛着船上岸。溪岸上覆盖着芦苇和各种水滨植物,水鸟成群,一层层被他们惊飞起来,在人们眼前展开的,是一片片水洼错落,野蛮荒凉的低湿之地,即荒芜旷远,又透着点空灵的味道。
在这边水泽泥泞中行走,可以让人彻底发狂。秋老虎的余威尚在,天气闷热。这里孳生着成群成群的蚊虫。都是已开垦的坞堡地区的人们所没见识过的,这些小吸血鬼竞有男人尾指那么大,一叮上,一拍就是一溜血。沿水流方向陆地行舟,他们花了差不多一整天时间.这真是个令人烦恼的苦活。
终于,有人开始抱怨起来了,为什么有渠水行船不走,非得自讨苦吃。
“这样鲜卑人闹不清我们的去向——”熊一样的大块头屈支若周解释,他总故意露出只剩下一点的残缺耳朵根子,以示他很荣兴被法生重视过“——你们这帮吃屎的杂碎,照做就行,管得真他妈多。你是行主吗?”他说着转向法生。“无故喧哗当斩?”
法生的目光从未离开前方。他连头都不回,只是点点头。
那个部众刚想张嘴恳求,屈支若周的巨手便扼住了一切言语。他的脚离开地面,刀刃深深陷进下巴下的软肉里。鲜血喷溅,他不停地痉挛、踢打、挣扎,喷溅、喷溅、喷溅……无人再提出质疑了,法生的权威在屈支若周的支持下窂不可破。
人们继续扛舟陆行实在累到不行,他们便砍来许多木头搁在船的底下,拽船在地面上滚动,这样人和船继续前进着。
起雾时,大伙吃了点东西垫肚,歇过一阵,又向前去,直至夜色已深,人定之时。为了躲避虫蚁,屈支若周建议,从脸到手都涂上焦油,可以避蚊防兽,被蚊虫钉咬怕了的人们立刻照做了,这样他们的形象就更野蛮了,简直象朔漠里的索虏一样粗犷。
值更的熊正开始吓唬那些不敢睡眠的人,说起了那些残暴的和凶死的人,他们的恶灵一直到人定之时就开始显形,无论刀剑,无论各族巫觊还是有佛法的和尚都镇不住他们。
人定,也就是亥时又名定昏:表示此时夜色已深,人们也已经停止活动,安歇睡眠了。
这正是鬼怪出现的时辰。熊正还说,只要火光开始熄灭,表明最深的黑暗已经降临,如果不及时关上堡门,召魂的咒术就传遍坞壁,许多人就会横死。
还有说,说那些骑马的游侠儿阴魂时常在大泽边上走马,阻拦夜行人,哭泣着,乞求着,要人们带他们回坞壁。而在这些游魂里边,有时还能碰到食人鬼,他们嗷嗷地追逐人,只有那些最老道的眼睛哪怕在远处,都能一眼就能看出,什么是食人鬼在嗷嗷叫,什么是山魈在嚎叫。
有时,还能听到成群成群的鬼兵过境。阴兵如此靠进坞壁,以至斥值更的严警不得不擂鼓吹角。这种情形,通常就预示着血光之灾,是有恶人要洗劫坞壁了。
熊正心满意足地把什伍中所有人吓得要尿裤子,人们打着哆嗦,筋疲力尽地终于都睡着了,其实他讲得未必都是恶鬼,因为在这杀人如麻的乱世,夜行人往往遇到的只个从被攻破的坞堡中逃生的活人,猛然看去,脸色苍白,行为惊恐,就像阴魂在游荡,这就常常易于把活人当鬼魂。因此,在颓败的坞堡附近,人也罢,幽魂也罢,在这里看到,实在是只能吓吓没见识的荒伧。
翌日一早,水流变宽,他们推船入水,顺流前形,这儿的河岸一会高,一会低。极目所见,都是茂密的老林子,田畴,土丘和绵延至天际的草洼,这如此畗饶的地方,本不应该如此荒凉。他们驰过几个急弯后,从水势的渐激,说明大湖己矗然在望。
猛然。
雾气翻涌,他们的头上一片雷雨般呼啦啦的羽翼击打之声。成千上万的水禽遮天蔽日地飞掠而过,鸳鸯,鹈鹕,天鹅,野鸭,鹭鸶,鹳,鸥,鹬,不计其数的鸟群象雨云一样在他们四下升起,水岸显现分明的轮廓。变得开阔起来。
芦荡里,到处是鸟鸣声,拨水声,振翅声,嚷嚷吵吵,震耳欲聋。
随着鸟群象龙卷风一样盘旋,微凉的秋风,吹拂那泛溢的宽广水面,绿玉般的皱褶起层层涟漪。人们张嘴驻立在那里,揉着眼,每个人都如初见相似,被深深的震憾。他们四下惊望,哪里都见不到边际。水岸一眼望去漫无边际。被雾气笼琐,最终消融于平远的水面,水天一色,什么都看不分明。
"祖宗阿,天神在上"陈谷子嚷嚷着"我的老天,我们走错了,这是到鲸海(东海)了!"
"这是掘鲤埞泊里涨水了,那比得上鲸海"屈支若周见多识广,最见不得这样的土包子,"等雾散了,俺们就能见得到边了"
"俺还道咱们早过了青州,到人家东莱地面上哩"熊正也在感慨。
"只要行主发话,青州咱们也去,哎你瞧,咱们也不算快哪。"屈支若周手指水面嚷起来了。
只见,眨眼的功夫,就见许多狭仄的长船。摇橹划桨,顺水驰来,象水鸟点水一样迅捷而来。正是分头前来的呼延东他们。呼延东他们迂回的范围更大,不知为何到的却更早。
眼前这个地方是掘鲤淀的一部分,淀的那边,有个坞堡叫淀口堡。从春天起,淀口堡就被慕容鲜卑占去了。出去劫掠的慕容鲜卑经常往这边淀口堡上运财货,五合板大船来来往往的。淀里人家打的鱼,养的鸭子,常被他们抢去,风客和商船也不敢行走了。前几曰,法生召集各宗盟誓,图谋的就是这些运财货的五合板大船。
他的好兄弟呼延东,这回威风了,新带了两什伍队。一路上急行慢赶,用法生的阵形,在路上干了两仗,打得挺痛快,这时,心里乐得怪痒痒的,猛然间想起件事,急忙喊:“法生阿干!俺可有个好主意!”法生一脸正经地说:“什么阿干不阿干的,这是军中议事,怎么称呼的!”众人都笑了。
呼延东干脆利落拍了拍自已的嘴,说:“对!对!军中议事不准叫小名,我就告与大行主知晓,俺有个想法不知当说不当说。”
你看,光屁般一块长大的自家兄弟就是省心,一点就透。
法生满意地,恩了一声说:“好,你说吧。战阵无兄弟,你可别瞎闹着玩儿!”
呼延东说:“当然不是闹着玩儿么。前几日俺一直寻思,豆灰一把一把的扔,扔不上就完球啦。俺想出个主意,就使咱们的“蒺藜投”(一种小型抛石机)打他兔崽子。只要够得上,一打就是一大片,准叫他喂王八!俺就把坞里的蒺藜投全扛来了,不晓得大行主用不用的上?”
邓橐笑着说:“嘿,这个主意倒使得!”干过十年风客的熊正说:“俺看咱们要使这蒺藜投,干脆每条船弄上他妈的一两台,说打一齐打,他没个跑!”屈支若周看不上那些粗制滥造的小玩艺说:“这怕不行!土了巴叽的还能顶事儿?”法生想了一下,说:“我看这个法子倒不错,咱们就这么试试看,再用俺先前教得布阵法子配合着。”又商量了一阵,就决定了。
北朝的各坞壁乡学都有教授军事技能教育,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懂点军事技能和基本知识。所以各种新奇想法人们都愿意尝试。象吕光就从小就和孩童玩排兵布阵的把戏,而在历代史书中就广受好评。并且编组阵列这些事在北朝人行猎骑射中巳经很轻车熟路了,所以法生的想法很容易实施。
这事说来也怪,北朝诸国,对基层乡校的军事教育非常重视,比如慕容皝受封裕的建议,赐大臣子弟为高门生,重行汉家的乡射之礼。也就是要求官学生在学习经义的同时,全面学习军事技能,而慕容皝每月临观,考试优劣。从中选拔学业优异者充当近侍,并且广立乡学,而乡学则要求诸生普遍学习战法。
五胡出身的北朝诸国令人意外的全面恢复了春秋至秦汉以来,士大夫必须兼通武艺的传统!
本来北朝诸国,就是一方面行猎骑射之风始终未泯,本身具有实战技能,另一方面全面恢复秦汉古制,自基层乡校起实施军事训练制度,其间虽有起伏,所以军事上一直都是上升的势头。
至今从兵典中记载的大量军亊条令,后人还能感受到操典中记裁的北朝军事对秦汉军事传统的全面继承和恢复。
而传承自魏晋的南朝则偏偏是另一番景象。
直到南朝宋时,蔡兴宗任会稽太守时,才开始恢复废止多年的乡射礼,与北朝相比迟了将近一个世纪。军事教育的缺失,使南朝军政人才严重不足,也是导致几次北伐失利的重要原因。
自古以来中国的士人,首先是持剑的贵族战士,不要说曹操,刘备等人,就说司马相如,东方朔,朱买臣等文气暄著天下的大文豪,也是仗剑横行的游侠儿,每一个读书人都需要通晓剑术和战阵军略,才能称的上是个士大夫。直至陆机还尚知兵法,能骑射。
但到了司马氏的西晋,这个古今中外第一混蛋的变态王朝,竞从舆服制度中规定,连当士人佩饰的剑都要改成为木剑!所以到了最后王复说出那句千古名言"正是虎,何故名为马乎。"时,南朝已是江河日下,不可挽回了。
可以说是天下之乱殆于司马氏其端。
南朝冠冕儒生,门阀子弟都畏马如虎,所以自东晋起,只能多募集私兵,以补充兵源不足,而募兵又多是事毕即解散,将领往往不做长远着想,大大放松训练,因为将领多有私兵,而私家武装的训练反而比中央军队更严格,所以自东晋起好发奴为兵,军中大部分多出自僮奴。
这就造成了两晋南朝的僮奴,习武之风较浓,稍加操练就赶去上阵。而士大夫基本对军亊不屑一顾。
而一旦开战,双方的军队一方是由受过良好汉化教育的贵族战士组成,另一方是由长于清谈的磕药人士加上绝对文盲的将领组成时,胜负就很容易倾斜了。
唉,书归正传。
话说,法生他们盯了半个时辰,鲜卑人的五合板大船终于过去了,熊正以他当风客的经验能估摸它们下午能回淀口堡。
于是,法生他们划着十来只小船,出发了。船很轻,在掘鲤淀里,一艘跟着一艘,飞快地划过去。船两边的棹儿一上一下地划着,就像天上雁阵扇着翅膀。不多一会儿,就蹿到一片大苇塘里啦。
水面上苇子一人多高了。这苇塘方圆好几里,里面横一条,竖一条,迷宫似的,一长串船儿钻进去,一个个不见了。慕容鲜卑的五合板大船要回淀口堡,准得从苇塘前面过。
法生他们的船都隐在苇丛里。每一个船上两台蒺藜投,底架高低都垫平整了,土罐里装上豆和灰,悄悄儿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