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号角响起时,“阿爷?”法生在梦中低语,“我错了,阿爷。”他父亲的头,灰白如雪,染着斑斑血迹,闪动泪光的老眼晴里流露着悲伤……
角声,他心想,仍然沉浸在噩梦带来的混沌中。
第二声号角接踵而至,跟第一声一样绵长高亢。法生船上骤然清醒过来,身下的湿漉漉的硬船板。满脑子纷乱的思绪。必须立即起来,他意识到,但起来好难……
日头歪了。听得见西边驰来的一队五合板大船上大角骨筒呜儿呜儿地叫。
“来了!快披甲!”法生推开身边的人坐起来,腿上已近麻木,应该可以站立。号角再次响起,两声绵长呼唤,他抓着船舷蹒跚地走站起。船因为他的动作而颠簸不已,不久渐趋平稳。无人说话。邓橐伸手帮了法生一把。睌风如重拳来袭,令他不由自主地牙齿打颤。
船上,部曲们已用比人还高的杆子撑起两座蒺藜投,里面堆上了装着豆子和草灰的土罐。
一束束箭支、弩箭、短矛引火物准备就绪。土罐堆了十尺之高,装着豆子和草灰,装油脂的木桶在旁边排好。赵豪让每一样他们所需要的物资都做了最充足的供应。风抽打着法生船上那些手执长槊的黝黑面孔,和他们身上铁裲裆皮条上生锈脱落的甲叶,叮叮当当的响。
“看来他们是装满了财货。”有人在法生身边评论。
“是谷米吗?”有人问,大多数人对金银丰货铜币不感兴趣,全家人饿得嗷嗷叫也啃不动这些东西。
风声,人吼,还有别的。“牛,”法生说,“还有牛。”
一只只激动的鼻孔张开呼气结霜,一头牛耕地能扺得上几个人,在他们眼中比什么都宝贵。
“死了也要打!”人们说。
大伙儿手里都拿着家伙,从苇丛里向外张望。
一长列的五合板大船刚一到,法生喊声打,每条船上一架架蒺藜投都立起来了,
邓橐立在的那两架小投石机旁。“南无阿楼那,破晓明星!!让我得见掌纹与地色!”他咆哮。
装着豆子和草灰的土罐被迅速塞入投石机,接着。“放!”法生大吼。随着平衡臂下落,投掷臂“砰”的一声砸在横木上,土罐便在暮色中翻滚飞出,映着落日摇曳的光芒,照亮他们的眼睛。
法生在湖水反微光中瞥见五合板大般沉重的转动船头,试图避开,但是土罐一闪而过。有十个,二十个,也许更多。土罐砸在船内碎裂。灰烟腾起,笼罩了敌方战船,船上传出低沉的号角声,还有许各人用赵语,鲜卑语,氐语,羌语等各种语言在咆哮咒骂,他们的叫声如来自湖面的轰雷,让邓橐脊梁震颤。
“再来!”法生呼叫,投石机再次装填,接着又是两只土罐噼啪着穿过苇丛落入敌船之上。这次一个土罐直接砸倒了一个披甲指挥的人,并将其砸入水中。
对方鼓吹再次吹起角筒:喔喔喔喔喔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法生缓缓举手,喔喔喔喔喔喔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这次赵家围子的鼓吹手们回应了,不是用一只号角回应,而是十来只,无数只同时奏响,夹杂许多笛声和鼓声。
你们毁了我在世上的唯一的立足之地!
现在,我们终于回来了,他们向对方怒吼,我们要摧毁你们的船只,夺走你们的财货,将你们掠为奴隶。风声呼嚎,投石机吱吱作响,发出砰然的重击,送土罐飞入夜空。
在水天之中,法生见看到赵家围子的荒伧们驾着长船涌向慕容鲜卑的船队。苇丛里的小船都钻出来,大家着急地要用蒺藜投轰大船。他们船两边的棹儿一只只划入水中,象复仇的木头翅膀在迎风展开。
几十架蒺藜投一齐轰隆隆地打出去,这回加上了油桶,跟火雷一样,让大船冒起遮黑了天的火烟,也看不清打得怎样了,光听见五合板大船上大角鼓筒一声急似一声地响。
罐子喷吐着旋转的火舌,草灰,豆粒。凌空坠落,当最后一个也摔下去之后,船上的声音变成惨叫与尖嘶,对法生他们而言,却是甜美的乐曲。
然而。鼓欥手的羯鼓大角声仍如波浪一般传来,投石机抖动、出击,横笛嘹亮的声音回荡在夜空,仿佛复仇之神在歌唱。袭击者们在歌唱死之愿,但声音因狂怒而显得粗浊颤抖:
去对乌鸦说:
为我嚎啕大哭吧!
战死荒野不要埋葬我的尸骨,
我的腐肉哪里能从你的口中逃脱!”
河水不停地歌唱,
直到蒲苇开满白花。
象枭勇的骑士那样战死吧!
懦夫只会象驮马那样徘徊悲鸣。……
邓橐低声说:“真邪门!怎么回事儿?人死了没有呀?又不射箭投矛,又不开船走!”法生说:“别做声!瞧!”烟散了,看得见五合板大船上一个人影也没有站起来,那一艘艘五合板大船就只在水面上打转儿呢。
“见鬼了!”邓橐忙说:“我去探探!”他咬住一把环刀,跳下水,一个猛子扎过去。一会就见邓橐从五合板大船旁边露出头来了,邓橐那精壮的身上流着水,悄悄地扒着船帮,往里瞧,他听见人们受惊的尖叫,以及金属碰撞的声音。见一个个慕容鲜卑趴在船上,跟中了邪似的起来就滑倒,爬起就栽下。
邓橐目瞪口呆连忙翻进船里细看,一个慕容鲜卑一回头,见到他大叫一声,刚想拔刀,邓橐的尖刀已经插进了这慕容鲜卑的后心窝,再一刀,就死了。
原来满船都是土罐中撒出的豆子,染了血滴溜溜乱转,这在船上,晃动的水面上,真是要了老命了,鲜卑步槊是谁也站不住脚了。五合板大船里面,歪三倒四地趴满了人。船可还是不停打转。
他的环刀削开一个人的脸,那人穿了铠甲,但没戴头盔。在一群摔得七蔂八素的人中间,邓橐简直像一阵人形的龙卷风般冲入敌阵,左劈右砍,切菜似地掀倒对手。刀下没有一合之敌。
邓橐小心跳开一滩滩染血的豆子,他听见有人惨叫。回头看见一个想偷袭他的人摔倒,那人自己的长刀自他的喉头刺入,从脑后穿出,他张嘴欲喊,却只有鲜血涌出。等他歪倒在地,邓橐已找上了新对手。
邓橐杀够了朝舷外招手喊:“快来哟!全趴下了,快来别给跑喽!”立时十来只小船像疯了似的,哗哗哗划着,都来登船了。一只比只跑得更快了,追也追不上。
急得法生,挥着双手大喊:“撒上沙土再上啊!撒沙土啊!他妈的!爬得这么快!你们倒是先撒沙土再上呀!”各条船直冲直撞,一下子围了上去,部曲们咬着水波匕首,背着斧槊,腾腾腾地还想往上钻。
法生没办法,只好叫各船用蒺藜投往摹容船上投沙土,这样紧赶慢赶,大伙儿攀上船时,才站住脚了。
呼延东大喊一声:“南无阿楼那,破晓明星!!”第一个登船,屈支若周和熊正也一前一后各自冲杀上了一艘五板船,嘴里喊着含混不清的口号。
陈谷子不落人后,也冲上了最后一条大船头上挥舞着一把天槌。“南无阿楼那,!破晓明星!!”他的叫喊让卢氏老宗主突然间也有股冲动,跳起来挥动斧头,然后大叫:“阿楼那,破晓明星!!让我得见掌纹与地色!”但他很快打消了这疯狂的念头,反而在自己的小船上蹲得更低。
邓橐觉得自己如在梦中。他的什伍们以花阵横队站在敌船上,用半僵硬的手臂麻木地镫弓上箭射击,向满地爬的敌人倾泻无数飞矢。不时有支慕容解射手的箭射过来回应。于是他派战锋队,用大小不一、参差不齐的各种长短兵器轻易就驱散了他们。
在那之后,战场的情形乱成一团。这个傍晚充满了呐喊和尖叫,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世界一片混沌。利箭咻咻飞过他耳际,在铁甲叶上弹开。他看到一个鲜卑步槊正和面前的敌人缠斗,却被人从后面捅了一刀。不一会儿又一个侨郡胡洛真的长槊绊在了同伴的尸体上,施展不开,那张老鼠一样的尖脸被方头铁棒捣得稀烂。
他错了?迷润吞噬了他,就如咽下一把干果卡在喉头。邓橐刚上船时踩中豆子,摔了一跤,疼的手抽筋得厉害,几乎无法握住环刀。奇怪,刚才打斗时却一点不觉得疼。他的四周受伤的人阴沉地叫唤,各族的武士用陌生的声调怒吼着,复述着陌生的语言。
邓橐环顾四周,敌人不是被杀便是跳水逃走,总之战斗在他没注意到的时候已经结束。遍地都是濒死的人和负伤的惨叫者,发出哀求和呻吟。最令他惊讶的是自己竟安然无恙。他松开手指,环刀锵一声落在地上,忽然发现自己满手是血。他相信他们起码打了一天之久,但太阳却还未沉入水面。
随后他用冰冷刺骨的湖水洗去脸上血迹。起身时,又看了看地上的死人。战死的鲜卑步槊,被剥去衣甲后,也都是些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家伙,他们的皮肤下根根肋骨清楚可见。当人四肢伸展躺在地上时,他看起来一点也不会高大。
船底里流了好些血,大家快活地敛了甲仗,把死尸和重伤者都咕咚咕咚地扔到大泽里。屈支若周看着五合板大船说:“哈!这玩艺儿可怎么弄回去呀?”法生就叫大伙把五合板大船都烧了。宝货搬到小船上。大伙儿七手八脚地又扛又抬赶着战俘过船。弄到夜半才停当。
法生喊道:“咱们走齐喽,叫各坞宗伍瞧着俺们的威风!”呼延东,屈支若周,熊正,陈谷子和邓橐带着各什伍才欢天喜地地划过来。两边一字儿摆开十来条小船,每个小船的两旁,一上一下地打着棹,飞快地划回来。一时,十来条小船走成个雁阵了。
淀口堡的宗伍们,听说打了五合板大船,都聚在岸上看。
一个赵家围子逃出的人认出了法生他们,挥着手儿大喊:“瞧,瞧瞧,是阿楼那!这是俺们坞壁的部曲啊!”其他都拍手叫好,喊着:“阿楼那!阿楼那!好厉害的游侠儿啊”。
从此,赵家围子的阿楼那的大名儿就传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