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甲呐喊着进到几步以内时,仍不见望楼上有任何动静,张柏相信法生大概已经放弃了南门,他们一面破坏鹿角障碍,一面向寨上施放投石、燃木和箭。胡洛真奴隶都放下吃喝,准备从寨上跃起。法生做个手势,让屈支若周叫他们赶快伏下身子。屈支若周弯着身子跑到他的面前,急急地说:“行主,老张已经在拆除鹿角了!”
“让狗日的替咱们拆除好啦。没有我的令,不许放箭!”
张猪儿听见老张家的鼓声和呐喊声已近栅边,立刻领着人要奔上来,忽见法生作个手势,他只好停留在傅堞上,而大部分胡洛真奴隶都持着刀槊,拥挤在准备塞门的“辒”(连轴车轮,中间填束木条成圆柱体,外涂泥土)后,以备敌军冲入时堵塞通道。法生指着他说:“猪儿,停在那里等候!没有我的令,不许上前!”
张柏的部众因栅墙后没有抵御,顺利地拆了虎落上的障碍木桩,抬着盾和梯向悬门涌来。在几尺宽的小路上互相拥挤,都想争取首功。法生隔着箭眼,看得清楚,大声说:“快射!”。
解射手登时向三十步以内拥挤前进的张家部众齐射,对方纷纷中箭。法生看见张柏身穿铁甲,头戴铁胄,黄铜护镜闪闪发光,老小子一手执刀,一手举旗在后边督战,亲手将后退的部众斩了两个,看上去脾气不小。
屈支若周忽然从寨垛上露出头来,用步战的长弓略一瞄准,一箭射去,可惜,去正中他身旁扈从的喉咙,那人仰面倒地。左右人持盾拥上,护了张柏反身就跑。所有部众跟着溃退,互相践踏,只有十来个人冲到栅墙跟前,都被胡洛真奴隶用长槊刺死。屈支若周气的砸了长弓,左手抓着乱须,右手拍着大腿,连声怒骂,愤愤不平。
张猪儿看见张柏败退,请求出寨追杀。法生说:“不用心急,猪儿,让狗日的再来一次。若周,让你们胡洛真奴隶站起来叫骂呐喊,叫狗日的见识见识。”
胡洛真奴隶全从墙垛上露出身子,擂鼓呐喊,用各种各样的语言嘲笑张柏。张柏部曲见栅墙上全是奴隶兵,便都不再跑了。张柏知道这种情况,笑了笑对站立在左右的什伍长们说:“定是屈支若周率本部人马投了沮渠伏都,法生他们只剩下这些奴隶兵用来守战。你们从二更攻到现在,损兵折将,竟为奴隶之辈所笑,太不像话!你们赶快再去,务必一鼓破开营寨。倘再畏死不前,我决不宽容。队主以下就地正法!”
张氏重新进攻了。这次因一则张柏下了严令,二则都认为只有百十个奴隶兵守营,实在没什么难度,所以游侠儿特别踊跃。虎落上的鹿角已经破坏,这也使进攻的步骑比过去几次都容易接近寨墙。不管栅墙上箭如雨下,步骑像潮水般地踏着死伤的部曲前进,同时抬着三路盾梯奔近寨墙。
张猪儿只觉十分危急,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刀斧向头上交击,大声叫道:“赶快上去!”他首先一跃上了傅堞,他的新兄弟们纷纷跟着上来。法生把一个两百多斤重的火捽双手举起,扔出寨垛,顺寨墙滚了下去。火捽:即火檑木。在2.5米长的车轴两端安装车轮,在车轴上用荆棘条捆裹大量柴草制成,当敌军以密集队形攻城时,点燃柴草,砍断吊索,从墙上向下方的敌群中滚去,用以砸、烧敌人。
法生瞪目来对猪儿喝道:“滚下去,全体部曲站队,听我的命令杀出关去!”张猪儿只好又灰溜溜地立即跑下傅堞,下令全体站队,在悬门内站队候令。有几个大汉紧靠寨门站着,只等一声令下,他们就抽掉腰杠,移开顶石,把悬门吊起。
尽管张家部曲死伤枕藉,有两个盾梯都被石木砸坏,但第三个用盾护住的长梯还是靠上栅墙。
有一个游侠儿非常矫捷,像猴子似的爬着长梯上来,左手已经攀着墙垛,右手用刀砍伤一个胡洛真,正要跃上栅墙,一个必死眼疾手快,横砍一刀,将他砍落栅下,但是他自己也因用力过猛,又绊住受伤的胡洛頁,踉跄跌出墙外,很快五六把长槊刺穿了他。
随即有一个披三层甲的游侠儿跳荡,头戴重盔,口中噙着环刀,左手拿着盾牌,右手攀援,翻身上来。又有一个必死跃起,猛刺一刀。披三层甲的游侠儿用盾牌一挡,一面骑上垛口,一面取大斧在手。必死砍空,披三层甲的游侠儿一个箭步抢进来,说一声“去你妈的”!同时合身举斧猛砍,把这个必死的铁胄和盾牌全砍坏,从头顶劈到下巴,翻身跌落栅下。
还好,立刻又冲来两个必死,一个死死抱住他,一个用方头铁棒将他连盔带头砸得凹了进去。三个人滚作一团撞下墙垛,将长梯上另外两个跟着上来的游侠儿也砸了下去。下面刀斧齐下,剁下了两个必死的头。
那个用方头铁棒的必死,头滚落到血泥中,眼睛还盯着看法生。
我会护着你阿弟,法生认出是那个高车大汉,便无声地对他说,于是那双眼闭上了。
跟着,屈支若周亲自带看扈从们连扔两个礌石,将木梯砸倒,并将以盾护梯的一群张家部曲砸得不死即伤。
张柏进到离栅墙二百步远的地方督战,看到三个木梯都毁,死伤众多,只好吹角收兵。攻寨的部曲游侠儿都退到百步之外,同胡洛真奴隶互相对骂。
一个游骑到了张柏的面前,不知说些什么,只见张柏甩甩双手,在盾墙掩护下来回走动。法生猜想,这个人准定是把赵澈中计的消息禀报他了。这时,五六里外的泽中小路上又出现了许多旗帜和人马影子,大约有两三百步骑正远远地向这里增援。
呼延东听说又有游侠儿甲骑增援,也来到望楼上观看。法生说道:“呼延老三,你留这里守寨,不可大意。若周,猪儿,咱们马上出闸,把这些狗日的游侠儿撵回广宗。”
呼延东说:“法生,刚才杀出去正是时候,现在游侠儿的甲骑增援已到,怕不行吧?”
“胡扯,现在杀出去正是时候,跟我披甲上马!”
呼延东拦住法生说:“行主,你伤病还没养好,不能出战,让我出去杀退游侠儿。”法生并不说话,把呼延东向旁一推,走下栅墙,跳上甲马,大声说:“快开悬门,执旗走在前边!”
呼延东抓住他的马缰恳求说:“法生祖宗,你是我祖宗行不?我求你了,你非出战也可以,只求你不要骑这匹大马,不要打你的破旗,也换掉你的红具装!”
法生厉声问:“什么屁话?”
呼延东慌忙说:“自古主将临阵,以不被敌人辩识出来为妙。我们步骑如今能出战的不足三百,而张氏加上游侠儿步骑有六百人,另外尚有步槊两三百,万一张柏认出你来……”
“你说的是什么狗屁。正因为人数悬殊,我才要叫张柏知道俺亲自出战。这一仗打过,我们在河间就站住脚根了,別啰嗦,守你的营帐去!”见呼延东还想劝他,他一脚蹬开呼延东,大声命令:“开悬门!吹角!”
四下响起号角,低沉哀怨,令人灵魂不寒而栗。人们纷纷爬上披甲的坐骑,高声咒骂、彼此嘲弄,其中几个明显是发狂了。法生的新宗族紧跟在他身后,各个什伍的人各自追随自己的首领。
法生领军出发时,空气中游移的雾丝正逐渐被东升的日头所蒸发,马儿在烂泥里啃的草叶凝满露水,仿佛执日而行的天后刚巧路过,洒下悲伤的泪水。
黎明的晨光中,阿楼那的军队涌出营门,有如一朵缓缓绽开的钢铁之花,尖刺闪闪发光。正在南门外休整的步骑,完全没想到法生会冲出南门,突然看见他率领着人马杀出,拔脚就跑。
张柏带扈从上来苍促杀了几个人才稳住阵脚,老半天,歪歪扭扭地也布下了阵形。
对面,号角长鸣,各什伍在法生指挥下展开,屈支真树已在法生身旁竖起旗帜。解射手排成三列,冷静地调试弓弦,箭枝在腰间晃动。手持长槊,成横队形的胡洛真奴隶走在弓箭手之后,更后面则是一排接一排、手执环刀和齐胸草叉方头铁棒的花队阵列。三百名步骑围绕着法生、屈支若周和张猪儿及其扈从。在他身后有呼延氏的屠各白色天鹅,陈氏家族向天空中伸展的参天太阳神树,以及邓氏家族的双人奉灯枝等旗号。
营中所有留下的甲骑,共约四十多骑,装甲厚重。都齐聚于右翼,这是一支巨大钢矛。该队由屈支若周指挥。法生看到他的执旗展开旗帜,屈支氏家徽立即显露:马背驮有火焰宝瓶的风马,血火与烟蓝飞舞。
屈支若周的装备在一群虎纹俱装的骑士中半点也称不上华丽:盔甲是深灰色的厚重铁甲叶,其上只有长期剧烈使用的痕迹,上面的纹章或装饰早磨平了。他的武器是一把重型双手斩马刀,然而屈支蛮子单手提起浑如常人拿水波匕首一般轻松。此刻,他正以刀尖戳指,喝令众人就位。“谁要敢乱跑,我就亲手砍了他的头!”他咆哮道,转头看到了法生。
法生对他点了点,回头对披重甲步行的张猪儿说“猪儿!你冲他左阵,看你有没有能耐破阵。”击破张柏的最左翼,张柏和游侠儿便无法从侧面迂回——除非游侠儿们能在大泽上踏水而行。
法生朝泽边看去。“你们看!”他以槊指向水泽,叫道。“就是那泽边。”一层水雾依然如帐子般笼罩泽面,溪水奔流其中。浅滩满布泥泞,遍生芦苇。“无论看见什么,尽力靠向泽边,把他们赶进水中,剁掉他们的手脚,丢进泽里喂王八。”
张猪儿双手各持一斧,这时他两斧用力一敲,发出巨响。“阿楼那!”他叫道。项氏宗伍的人立刻跟进,邓氏和呼延氏的宗伍也照样呼喊。屈支若周的人虽然没叫,但他们拿起枪盾互击。“阿楼那!破晓明星!”
法生骑马绕圈,检视战列。周围的泥地崎岖不平,满是滑软泥泞。四下有些许林木点缀,不过此间树木多半已被伐尽,建作营寨。他听着战鼓,心脏在胸口随着节奏怦怦跳动,虽然打过许多恶战了,但在层层的毛皮钢甲下,他的背上依旧冷汗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