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并没有下大雪。只是冷的出奇。大风吹来的细雪比下大雪还要冷。
以修成侯的地位和权势,平时他在四季如春的豪宅里,常常分不清春夏秋冬,可是现在他不但分明深刻地感觉到这是严冬。
因为太冷,他忽然想起在严寒中再没回来的那个人,孤独就是这种冷得发抖的感觉。
他踩着趴在脚边的扈从的脊背自马上下来,禁不住要搓揉着双手,活血脉以保暖,但不知怎的,动作里仍消不去心头上的愁绪──这微愁来得全无声息,随着风中飞舞的细雪而来,驱之不去。
直到快要走完戚里的深坊之际,修成侯才觉察,原来戚坊的深处,有人在落雪的楼头吹笛,正吹得愁肠百转,如泣如诉。谁人吹笛画楼上?
修成侯忽然想起:那人当日正是从这儿走的。他在经过这儿的时候,也曾仰首看见这片风雪吧?不知那时候的他,是什么心思?他想过自己再不能走出这风天雪地吗?他可想过自己穿着铁屐施钉,为了天王冒着矢石攀登雄城,最后却只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他的要是知道会怎么说呢?一个人突然象野狗一样被摔断脊背时,心里的感觉又是如何?……
……他离去那日,也有人在楼头吹笛吗?
修成侯回头,趁着大风小雪,进了司空府的佛堂里。佛堂里有香烟氤氲。雪意也氤氲。阵阵磐鼓声,如暮鼓敲起心里的宁静,袅袅钟鸣,似晨钟摇响神魂的清醒。
青磐红鱼,蒲团幡帐,坛前有一个有着黑发和间杂白丝的胡须的中年人,手中握着一册佛经。持炉款步。他星目月眉,脸如冠玉,正半合着眼地安然颂经。借着窗上的天光俯首虔敬地绕室行香一周又一周。
诸位来人也都合十恭立,默念佛号。堂上条条火烛皆是掺有檀香末的香烛,在一朵朵跳跃的烛光焰上,又有一缕缕细细的香芬不断升起,此时,室中奇香氤氲,散飘向窗外,愈令人恍惚迷离。大司空微微提高音声,着意将经文唱得激昂宏悦,悠扬宛转。
随着他激扬的吟唱,四下的人们也渐渐响起喃喃的诵佛号声,人们闻声纷纷加入,人们都在耐心等着,都知道大司空早已昄依了佛门,每次佛图澄乘辇上殿时,就是专门由大司空出班唱名“大和尚,上殿了。”的。
不久,诵佛声响成一片,透过窗扉传入室内。大司空双眸闪闪,端身跪坐,恭合双掌,开始虔敬地诵唱佛名。便率众人一齐跪在地上,合掌齐声诵唱,不一时,大司空诵佛声渐渐与来人的唱声相谐一,化作同一股虔诚的韵调,有如海潮回声一般,往返不绝。
大司空的一双眸子异样地炯炯有神,凝望向身前的空茫中。一动不动,仿佛深深沉浸在如来佛发显弘威,摧灭地狱,拯救众罪人的恢弘景象里。 又过了一会,直至铜磐响过。大司空才在众人如赞如叹、似怨似诉的诵佛声中,以响彻夜色的洪音,结束了颂诵。
“见过大司空。”先进来的几人连忙起身致致,身材结实雄伟的大司空起身一一回礼,朝这个说了句悄悄话,拍拍年青人的脸颊,拍拍长者的手掌,最后坐到主人的坐榻上。
来人都安坐后,修成侯也坐回胡床上,他听窗外雪落檐上的轻悄之声,窗外,冰冻的枝叶上挂满晶莹的冰凌,不时有断向下掉落。不禁叹了口气。
不久又进来了副蹒跚的骨架,老头肩膀下垂,身材细瘦,走路时沉重地倚着一根扭曲的藤杖,颤抖不休。他长长的脖子上满是稀锍的白须,秃顶上只有几点发丝在老人斑中萌生而出。人们有些同情地看着他。大司空连忙起身扶他落座。
修成侯望向四周,襄国的来人修面齐整,孔武健壮;关中的使者十分瘦削,下巴上长出稀疏的白须。这里有了许多新面孔,他心想,许多新人。我只去了几天,形势就已经改变,却没有人来告诉我。
噢,人们都彬彬有礼,但他们的眼神让他说不出的烦躁。“大司空,司农少府此次公绢市钱可是一桩大事啊。”襄国的来人快活地道,关中的来人在一旁点头,接过话茬,“是啊,是啊,这谁要经手可就大发了,我可是亲眼看见先王铸钱时,过手沾上点都赚得子女财帛堆积如山啊。”
过手?讲得倒轻巧。你们去对那些国人(拓羯)亲贵讲啊,大司空苦涩地想,看看那些眼睛啊,他们早急不可待了。
老人还算明事理,朝他拱了拱,笑道“大司空,真是辛苦你了,我等实在是叨扰了。”他最好看开点,否则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大司空逼自己微笑,“阿兄太客气了,有辱使命,实在是惭愧啊,惭愧啊。”
修成侯皱紧眉头。“曹莫他竞敢连大司空面子也不给?这……这样为人过苛了吧。”
没错,同是在朝为官,你绝无法相信有人竟这般决绝。这事上曹莫和他身后的崇仁里表现得格外不近人惰。“这该如何是好?”老人竞激动的站起来,大司空忙上前扶他坐下。
“不急,仲孙先生。崇仁里的高门君子和我们不对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大司空道,“先说月质氏托人向我们说项公绢市钱的事。”
关中的使者掐媚地微笑,“大家(尊称),我主人的意思是,月质九娘想设炉铸钱,行!但总是要交些实在的好处与我们,最少各州郡的支应费用,催收的行账。要分润与我们,不然,司农少府一旦公绢市钱。各地栗绢的作价、变价会有什么变故,我们担保不了,这些事既麻烦又费事,没好处谁肯为她担上干系。”
“这些奸人就该好好收拾了一遍!”襄国的来人叫道,“都已经不知尊卑了,听别处封国的国相长史们说,他们赊账都敢赊到各地都督府和宗王的封邑了。这等泼天的胆子还得了。就得分润与我们才行!”
什么别处?你主子赊的就不少,谁难到会不知这事?大司空呵呵微笑
“好是好,”蹒跚的仲孙先生评论,“可别让崇仁里的高门君子抢在我们头里,反而借势绕过我们,到时他们两厢联手,可就无人可制了。”
“崇仁里的高门君子有何动作动向,可有详情?”修成侯一如既往的直率和生硬。
“曹莫这边虽说争的厉害,张举那边却是老样子没有透出只言片语,”关中的使者说,“要紧得是,国族亲贵看来势在必得,各州郡宗王都发话了。”
“崇仁里这么沉得住气?”仲孙先生质疑,“是不是另有打算。”
襄国的来人接口:“没有先王的器重,他们这些狢子算什么呢?连乞活花子都不如!大天王这几年重定九品中正,重用的都是我们这样寒门士人,这些君子要是聪明人,也该懂得韬晦了。我看不出有何不对。”听了这一句,大司空差点咬到舌头。连君子营的贤良大徳也不放在眼中,这都是些什么人啦?
仲孙先生清清喉咙,“抛开崇仁里的高门君子不论……月质氏那人值的我们相交吗?”
“想取月质九娘而代之,他应该赶来磕头求我们才对,”关中的来人不屑地说,“凭什么敢和我们谈分润之事?”
“凭他对月质氏知根知底,”大司空道,“如果等九娘与国族亲贵,各镇宗王谈定,占住上风,就是扼住了我们的咽喉。那时曹莫让司农少府掌控各地栗绢的作价、变价不出变故,九娘就能安安稳稳地公绢市钱了,那诸位都只能去餐风饮露了。”
“如此说来,结盟势在必行了?”仲孙先生说,“他有何提议?”
“要我们默认他接过月质氏的所有生意!”
襄国的来人嘻嘻笑道:“痴汉才管谁接过月质氏的生意!只要愿用分润与我们,我说谁当月质宗主都好说,只要听话就行!”
“不错,”仲孙先生同意,“只要愿用分润与我们,谁当月质宗主都好说,。”他不动声色的说“我们怎么处置月质九娘。”
“噫,”修成侯的语调依然轻快,“小姑子能干什么。无关痛痒的人就饶过了吧。”
“我看行,”关中的使者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仲孙先生坐不住了。“斩草要除根,仔细点才不会要了你我的命!”他指出,“她小小年纪便能弑姊囚父,扏掌虎士诸部。诸位,这等狠毒决绝,不可小看啊!”
大司空笑容可掬,但提仲孙先生瞧得出其中的轻蔑。“把这些费神的事留给这些年青郎君操心去吧,”大司空说,“依我看,就随她去吧,一个小姑子何须如此啊,稍安勿燥。”
仲孙先生推开椅子,想站起来,但修成侯在他发作前表了态:“这事我看大司空已有安排,月质氏方面,相信贵主人处会有办法的。”
“噢,是的,”襄国的来人道,“办法就在我胯下。”他那双浑浊眼睛里闪动着,“羊真们,只要您们同意,我要了她,我们就不用费事,而把整个月质氏收入大羊真们囊中。”
关中的使者有些怀疑,“这能成吗?”
“噢,羊真,这点您毋须担心。”襄国的来人将手一摊,“说起嘛……她阿姊还未出阁前,就是我的老相好了,那会儿我们经常彻夜深谈,娥皇女英总是一家人嘛,对吧?”仲孙先生看见大司空在与众人交换的眼神。
“可以一试,”仲孙先生道,“九娘归你,一个小姑子也该厌倦了这等营营之事。若你能勉为其难,将此女收服,那自是皆大欢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