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大司空与众人在佛堂议事后,还邀众人去厅中宴了一番,直至入夜才尽欢而散。
人散后,大司空还独坐桌边,浅酌剩下的佳酿。奴仆来来去去,清理碟碗餐盘。他吩咐他们把酒留下。等一切收拾妥当后,修成侯轻步滑了进来,一身淡淡雪痕,看来是出来转了一圈,避过众人又悄悄进来的。““阿父”(叔父),你真要如仲孙先生所言将月质真相交于这些头钱价奴!”
“何物等流(相当于现代的‘什么东西’)老匹夫安敢如此?”大司空伸手揉揉太阳穴,“仲孙是要将我架在火上烤,怕是一场恶浪狂涛要来了,棘奴,你也被这老匹夫牵扯进来了!”
“蝇蚋徒嗜膻腥耳,安能知龙鹤之心。”修成侯答道,“浪来涛卷,随他去,这些田舍奴以为混在这浊水里可以大鱼吃掉小虾,阿父权当是旁观虫狗戏水便是。让我也尝尝这酒?我瞧仲孙老匹夫喜欢的紧哪。”即然大司空心中有了计较,这些田舍奴说再多有什么用?
“仲孙是在为河间那位说话,你不闻狺牙啮诟嚼骨之声吗?”大司空皱紧眉头,朝酒坛挥挥手。奴仆便为修成侯倒了一杯,“哎呀,像石蜜一样甜美。”修成侯啜一口,“舌头都化开呢。”
“我还在想到底是怎么了。仲孙先生仗了谁的势,吵得我的头都快裂了。果然是这几位啊。”修成侯有些紧张地吃吃窃笑。没错,他早就知道。
“你知道也不早说?”大司空语带控诉地问。
“我以为阿父无所不知嘛,”修成侯彷佛受了极大的委屈,在酒杯后扮了个泫然欲泣的苦脸,“阿父,这等污浊事本来就很难启齿,我就是害怕你连听都不想听。阿父多多见谅啊?”
“无赖小儿!”大司空斥道,“你这无赖小儿该死,仲孙老匹夫更该死!”他知道自己动不了这些人,起码现在动不了--即便他有这种想法,而他可是一点也不确定自己究竟想不想。然而坐在这里,看仲孙老儿这种听命行事的走狗,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他身后的国人亲贵却继续专权乱政,真是想了就有气。“棘奴,以后你知晓什么,务必要与我多通有无,不可再有隐瞒。”
修成侯露出狡黠的微笑,“阿父啊,那得花上好几天哟。他们往我耳朵里灌的那些腌臜事可实在不少呢。”
“知道再多有什么用,可惜救不了九娘这孩儿。”
“哎呀,可不是嘛?我作梦也想不到连小姑子都会遭殃。不过是贪财的小姑子,她阿爷又是个疯颠之人,这哪能威吓到什么人嘛,你说是不?”
“她是八部之主,”大司空叹了口气说,“对许多人而言,光这一点就够了。”
“是啊,真教人心痛。说起来,都是我不好,这可怜的九娘和她的疯阿爷要遭遇不测喽。这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她可是深得我们的大单于宠爱啊。”
“是啊?”大司空不知那女孩现在长大成什么样,但在他心目中的她还是前几年那个爱骑快马的野丫头模样,“我在想,到底能不能有一日这邺都能消停下,不用死一人过上一日就成?别,别忙着答我,有些事还是别知道的好。”
修成侯也叹了口气,伸手要拿酒,却想起月质真相月前送了他一匹朱龙马的事,便又把酒壶推开去,“月质家当初还救过仲孙满门,呵!这天下尽是可杀之人。”
“知恩图报的人真真难找。”大司空一直看不穿这个世人皆称果敢敏锐的的北中郎将,却不能否认他的利用价值。别的不说,他还是大单于大天王的养孙,单石虎如同对待孙儿般抚养他长大这事,就让大司空不敢慢待于他。“倒是你,棘奴,你敬我如父,待我这么好,我实在不知如何相报?”他问,一边审视着对方那双铁铸般的手,那张笑脸,那抹浅笑。
“您是我阿父啊,我阿爷生前,一再嘱咐我服侍的人不就是天王和您嘛?”
“你确是这么服侍天王。”
“我尽我所能地服侍天王和您,我阿爷的英年早逝,棘奴哀恸欲绝怎能不遵行他的遗言啊。”
“怕我也是要去与弘武相聚了吧,眼前这事我弄不好,天王也要打发我上路了。”
“阿父多虑了,我看不会,”修成侯边说边晃杯中酒,“大天王舍不得阿父?”
“君心即天心,”大司空摇头,“国主让谁死?谁敢活?天意难测,一切端视于他手握利剑指向那个人。”
“刀槊可以震憾大地,,”修成侯道,“但没有诸天的应允,天王的刀锋再锐利,也割不断阿父一根发丝。诸天神佛都在护持着你。天意不允,天王就驱使不了邺都内那些手握刀剑的人来侵害阿父。”
“可是天意莫测。”
“也是啊……但你我知晓谁才是手握刀剑之人,又何必为此担忧呢?”
“有人可以驱使关东其他披甲的人,他们也有刀剑。”
“果然如此,也就是那些氐羌诸公啰?果真如此吗?他们的眼睛看得可不是关东。”修成侯微微一笑。
你的眼睛看得又是什么地方。大司空歪歪头,“别管这些天杀的天意了,想一想就让我头痛得更厉害。”修成侯微笑道:“我这不就说了吗?天意存在于人心,人相信什么是天意,什么就是天意,不多也不少。”
“这么说来,天意不过是骗人的把戏?”
“天意就像灯火的投影,”修成侯喃喃道,“但这虚影却能杀人。越是渺小的刀锋,越能投射出硕大的杀机。”
大司空微笑道:“棘奴,说来奇怪,我发现自己越来越高看你了。若有一日你我拔刃相向,我想自己会因此而难过。”
“棘奴定当退避三舍。”大司空握酒静坐良久,修成侯离开时,还看见他望着眼前烛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修成侯出了司空府也不上马,在暮雪中负手而行,笛声又起,他便寻声而去。他披甲的扈从就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
不管夜月星霜、大荒巨泽,他们都愿跟着。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有种男人能使其他的汉子热血奔腾、死心塌地,那不止是有过人之能,而是一种光和热,不但能磨练了别人,更能磨亮了自己,让人有胆就跟他一起浴血而行。
修成侯是精通乐曲的人。他听出来,这笛声吹出一种越怕失去越易失去的感觉,但他也知道,这人吹得还不甚完美,功力火候都略有不足。可是,有缺憾才有澈烈,而不完美才有一种壮丽。修成侯就是喜欢曲韵中那一点遗恨。
于是他看见了画楼前、雾雪间,树下的吹笛人,和树上那一枝刺出风雪,早开的两朵怒红!血红的艳!明艳至极的花儿,比朝阳还红。映得细长的环刀黑亮锋利,刀花耀眼,好像火把的燈红光芒也给他砍成几段就黏在刀面上。
见他到了面前,吹笛人便拔刃而起。
这一刀当头斩下,可是,修成侯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些,也没有留意。双目只直勾勾、怔愣愣的看着梅枝怒放在雪雾飘渺间。他只是闻笛寻思而已,却忽然面对这一个吹笛的人,和一张令他惊心心惊、动魄魄动:映亮怒红的泼雪快刀!
这花象是比生命更有价值的东西,致使修成侯竟给吸引住、失了神、分了心?他的眼睛空洞洞的,但仿佛又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撼动,使他直直的前视。
等刀斩伤修成侯肩项时,修成侯猛地望向吹笛人,只是迎上来,撞过来。他在雪中冰得白垩也似的两颊,又现出了两朵鬼火般的酡红,就像冰中的火、雪中的血。冷凉与狂热一向都是他给人的感觉。
吹笛人的环刀,明明斫中修成侯了,但突然卡了、顿了。也许,刀刃还是斫进修成侯臂膀的某部分里去了,可是,修成侯的冲力太大,来势太汹,刀刃承受不起,竞一拗而折。只有神魔才会有这样恐怖的神力,这样令人畏怖的狂怒!
吹笛人的眼睛,也只能看到这里。因为这一瞬之后,他便什么也看不到了。修成侯已一拳打在他的头上。也打爆了他的一只眼珠。于是吹笛人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那绝不能算是人的力量。这比神魔还可怕。更强大,也更残忍。甚至更嗜血。然而这嗜血也嗜杀的“怪物”,就站在他身前,而且正拔出嵌在他臂膀的环刀。
他情知自己的刀已斫中修成侯,可是没有用,这只更加激发了这神魔的野性。甚至是狂性大发。
修成侯在拔刀的时候,动作甚缓,与其说他在忍痛、怕痛,不如说他要延长那种肉体上的痛楚,甚至在尽情享受痛苦。他的眼睛发亮。脸发红、唇发紫,如同意想不到的激情,可以狂喜、可以要命。
那人在雪地上打横滚出去十几步,刚要挣扎爬起,他又听到一种声音:依然是头骨碎裂的声响。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固然可怕,但碎声若来自自己的骨骼,则更可怖。更恐怖的是:碎裂爆折的声响,来自他的头颅。有一只脚採在他的脸上。他的脸,立即像一只摔在地上再加一脚践踏的熟柿子。
比起他只听到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便死了是件好事,因为他没看见一手捣碎胸骨插入了他的胸膛里,正掏挖出一窝子的事物出来,还有他那颗还在抨碰抨碰跳动的心。
断刃珰然落下,落在厚积的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