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梦见折断的刀槊,闻到鲜血和烧焦血肉的味道,空中弥漫着辛辣的烟雾,四周的人们在重甲铁面后呻吟呜咽,时时发出痛苦尖叫。他想动,却发现自己居然连一根手指都提不起来。
什么熏得他直掉眼泪。我在哭?一定不能让部众看到。他是堂堂的阿楼那之主。部众的可薄真,我是一座山,生为阿楼那柱天,死为阿楼那压地。但他痛得好厉害,虚弱到连咒骂的力气都没有。还好,附近有女人尖着嗓子咒骂诸天神。
这声音真熟悉。
他在哪啊,这是一个血的世界。食尸的黑鸟展开宽阔的翅膀,如片片狂暴的乌云,升腾而起。白炽的太阳,照耀着荒原上焦黑的人马残骸。缕缕黑烟和纯白灰烬从火葬堆中升起。
我做的,项法生心想,他们死于我的狂妄。
他的亡灵武士们开始对他说话,轻柔而可怖。他们抽泣呻吟,他们咒骂怒吼,他们哭喊求助,他们和法生一样渴望父母亲人的拥抱。但法生没见过自己的母亲,他想张猪儿,他在这个世界只有一个亲人了。于是他在憧憧鬼影中独行,磨着咬紧的牙……
死者的铠甲和盾仗被扒下来。推积成小丘,象被剥下的虾壳一样失去了所有鲜亮色泽,只余或白或灰的色调,以及凝结的黑血。他看着被扒光的尸体被托起手脚,抛进火葬堆中,至高阿修罗的战斗祭师念着安魂的祷言。甲仗和衣物则被扔到车马上。牵拉的牛马吱呀地拉着车走远。
好多死人,好多,好多。
他们的身体了无生气,他们的脸庞呆滞、僵硬、肿胀、骇人。
不净者(掘墓人)们扒下的衣甲上绘有漆黑的荒野鬼神,灰暗的阿楼那(这是枯萎的花),以及苍白如幽瑰的大日火鸟。铠甲伤痕累累,千疮百孔,衣衫血迹斑斑,褴褛不堪。
我为何要杀他们?他曾经知道,如今却说不上来。
于是他开始奔跑,奔向曾经的赵家围子,他自小居住的家园。只要躲进坞堡,就能远离这些亡魂,就能找到久违的安全。
跑,跑,南无阿楼那,破晓眀星,照见掌纹和地色吧。他好不容易跑到坞堡下,那却只有一片残桓断壁。
“阿六敦,我要拿你的头做便器,”当他狂叫着再次醒来时,天已黑暗。起初完全混沌,但过了一会儿,床的轮廓在周围模糊浮现。床幔虽已放下,四周都垂着的夹幕,涂银的熏炉立在地上,镂眼里火光微微。一架银灯檠上巨杵般香烛焰光摇摇。
迷迷糊糊间是谁在为他全身上擦抹香膏。真淸凉,那双手柔软,温凉,如玉一般细腻。
法生似睡非睡地卧了一会,他身下,柔滑的锦衾皆用郁金香浓薰过,散发着郁金香药独有的辛辣香气。在经过了不停征战的一夜夜彻晓的失眠之后,他终于能够安稳地睡去了。
床幔内很暖和,又有一大堆毛皮和彩织盖着。汗水。我在生病?他晕乎乎地想。如此虚脱,连抬手的动作,都惹起袭向全身的疼痛,于是他放弃了努力。头好痛,像铁铸那么重,重得无法抬起。而整个身体都丧失了知觉。我怎么到这儿来的?他努力回想。杀戳的剪影零零星星地在脑中闪现。大雪中的战斗,离去的呼延阿干,甲马长槊构成的铁壁在奔腾……
阿干。他仿佛又看到呼延罗侯那双冷漠的眼睛,呼延部走了。恐惧如冰冷的激流,贯穿全身,他再惊醒了床。如果有气力张嘴,想必所有人会听见大行主在狂呼乱叫。别,别,这是梦,他心想,脑袋砰砰直响。别丢下我,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呼延阿干,老三,猪儿,迦耶啊谁来救我———虎儿啊———
没人听见。没人过来。他在黑暗中再度惊醒。这一次,他奇怪的梦见月质真相,这古怪姑子站在床前,一如既往地歪着她的漂亮脸孔,又在琢磨什么害人勾当了?相当不吉利的一个梦啊,她低头观看,还假惺惺地叹了口气,是卢阶的声音在拿他开玩笑?
真该把这老小子丢在那个冰塘里,你这首鼠两端的东西,法生恶狠狠地想,又和这妖姑子勾搭上了,做梦都不让我省心。有时他听见他们互相交谈,却不懂他们的语言,只有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好似被厚厚的皮毛捂住一样。
他又在黑暗中醒来,涂银熏炉镂眼里火光微微,静静喷吐着香雾。床幔再度放下。有些事不大对劲,发生了什么变化,但他说不出所以然。他孤身一人,推开锦衾毛皮,想坐起来,但疼痛实在太厉害,很快就得停止行动,一边急促地喘气。整个头都剧痛无比,而每次举手,胸口便一阵刺痛。我到底怎么了?他努力去想,战斗的场景如梦幻一般。
我哪里受伤了啊……呼延部……
记忆令他惊恐,但法生牢牢抓住它,面对它,注视它。呼延部走了,不错,这不是梦。叱吕大引象对条狗一样把我的脊骨踩断了,若不是月质真相传来的囗信……真相,真相在哪儿?
他咬牙抓住床幔,使劲一拽。幔帐脱离顶篷,跌落下来,一半压在身上,一边落到榻上。稍一用力便令他头晕眼花,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夹幕,涂银熏炉,银灯檠和黑暗的阴影,床帐边一道隔子门前。他还看到属于自己的一堆乱七八糟,伤痕累累的铠甲。这不是我的营帐,他意识到,甚至不在自己的帐落里。
来人带他回去!他愤怒地喊叫,发出的却是含糊的呻吟。我死!也要死在自已的符伍里,他一边想,一边放弃挣扎,再次合眼。房间温暖舒适,他却浑身发冷。
终于,一切都安静下来了,只剩下一个人在轻声哭泣,是谁,他睁开眼。
是月质真相低首在抑制地悄哭着,忽然,她似乎有所觉察,慢慢抬起面孔,正与他目光相对。一时,她不能置信地怔看着他,接着,惊喜渐渐映亮了她的眸光。细罗拿着银烛站在她旁边。
“你醒了?”她语声因惊喜而微微发颤,接着,她猛地站起身,轻步走向门口帘边,
别,别丢下我,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他想大喊,但用尽全力也出不了声,只发出一下闷哼。每个动作都痛苦而笨拙。还好真相只是在语声发抖地传语在外待侍的奴婢:“快去告诉巫觋们,项郎终于醒了!”帘外立时一片答应声,法生伏在枕上,默默看着月质真相。
“检病官儿们都说,只要项郎能醒转过来,这伤病便无碍了。”月质真相旧泪未干,又流下了新泪,语气却是喜意盈盈。她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口渴不?”
“我去叫一碗米汤来。”真相一边拭泪一边转向细罗 ,细罗一边躬身一边急急退了出去。法生挣扎着向月质真相抬了一抬手。
“你要我陪着你?”月质真相立即会意,“我不走,就在这里陪你。”说着,她依旧在床边坐下。法生费力地问了一句什么。
“你说甚?”月质真相忙问。法生尽力提高声音。“我躺了很久吗?”他的语声软弱得令自己吃惊。月质真相听问一怔,含混漫应了一声:“嗯。”法生不知为何心安了下来。
不久,细罗再次出现,跟了一个陌生人,一个捧着瓶瓶罐罐、挂满法器的巫觋。“羊真,您千万别动,”来人喃喃道,手中还抓着一只挣扎的禽鸟“您伤得很重,全身都是伤。渴吗?”
法生好容易笨拙地点点头,一声水禽的哀鸣,巫觋便将一个抽动的什么东西移向他口中,缓缓灌入一些液体。法生别无选择,便吞咽下去,当意识到这是水禽的血时,已经太迟。巫觋将断头禽鸟从他嘴边移开,他咒骂着回到梦中。
继接的几日,法生仍是昏昏沉沉,时迷时醒,不过,他渐渐清醒时多,昏迷时少,显见病势在缓趋好转。几位巫觋被留在房外,逐日由月质真相亲自陪督着,为法生诊治调理,因此,又过数日,法生的伤势渐渐见出起色。。
月质真相让婢侍们服侍,为法生更换上苎纱衣裤,外罩一领宽大的细苎布直襴长袍。一见他醒了,便扶起他,让他披散着长发,散着裤脚,赤足趿着漆屐子,暄晒着暖暖炭火。
忽听一片珠帘响动,玉人穿帘而来。只见,细罗捧着一盘走了进来,盘上放着一盏温酒,一只盛有药汤的白角小碟:“郎君请用药。”
“哎,这药是愈来愈重了。”真相蹙眉尝了下药汤,然后,上前摸摸法生的额头,“项郎先饮,真相去烦检病官儿相帮,为项郎再配一剂。”
喝完,真相扶法生坐上床,让细罗为他脱了履、靴,半放下帐帷,又命她退到阁外听唤。待细罗退出,真相亲自将另一半床帷放下,遮掩严密。法生卧在帐内,真相悄声道:“你且歇着些,你帐落里的符伍,我都安置好了,不用挂心。”
法生望着她,一缕名贵的凤髓幽香暗暗袭来。帐外半明半暗中,美人似梦,真相围绾了一条百花单丝罗笼裙,笼裙上的百花纹流动着鲜亮的色彩。上面用彩线织绣的花草,仿佛在丝罗上伸长绽放一般,竟是用各色绫、绮、罗、纱、绢、锦剪作瓣、叶,粘贴在其上的,似乎一走动花瓣便会随之飘落。
法生望着真相身着百花裙如妖似魅浮现在纱帐轻雾上,春色荡漾在美人细长的腰身周围,一个闪念头骤然浮起,徜徉不去。但是他心思异常滞钝,久久无法理清那个念头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