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浮肿的头失去了常人的形状,脖子比头还肿大的畸形,上面满是蠕动的蛆虫。满是结痂,流着脓,胡子和乱发上都是上干掉的呕吐物,已经变硬结块。“他是陈谷子?”二十四郎问。
几个陈氏部曲的人坐在一旁喝酒。好象他们和这污秽不堪的环境达成了某种默禊一般,相处的甚是洽意。当他开口发问时,这些人只用他们迟钝单调的眼睛看着他,更有人理都不想理他。对此他一点也不感到吃惊。这会让我成事容易一些。“这是陈谷子吗。”他说。“现在这里谁管事的?”
喝酒的人茫然地看着他,有人在哄笑,有人吐了口唾沫。终于有一个人开口,“母婢的!(你娘是个小妇!)?你又是那条断脊狗”
“我是奋武将军、西羌大都督,西平郡公之子。”
“小孙策?!。”
“那是我的阿兄,我不是。”二十四郎,我是二十四郎,我也不想人们对我视而不见。“叱呂长史让我到这里和你们谈谈。你这里有话事的人吗?大盟主对你们大发慈悲,想活就向他投降。”他抽出那封给他们的尺椟,扔到那帮的人身前的桌案上
他们中的一个拿起那封尺椟在手中翻动着,打量着,不知道该拿这玩艺怎么办。过了一会儿他说。“他就是我们宗主。”
“他怎么了。”
“他之前被段氏野人射了一箭。只是擦了一下。但是他们给箭上了金汁,就是用煮过的粪汁涂抹箭头。我们把沸开的酒给他洗伤口,但是起不了什么用。”我没法和这样的东西谈什么。
“宰了他。”二十四郎告诉这个那人,“可怜可怜他!他的魂都被这味道熏跑了,这就是具臭肉。”
那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是宗主。”
“所以更该让他死做象个宗主,连一条快死的狗你都会让它得个痛快。”
“什么狗?我从来都没有养过狗。”
“我来替你杀了他。”我有过。我们是参狼种,我们是盘瓠之后,爰剑种落所饲养的战犬天下闻名。
回忆突然袭来。他的狗被马踏断了前肢。嘶叫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人发出的一样。它在垂死挣扑,用后腿立起,又蹦又跳,因为惊恐和疼痛,它用爪子疯狂地在地面敲击。别,别,我下不了手,它是我从小养大的,二十四郎捧着西羌都督手下扈从递过来的环刀,却没法按阿爷的命令杀了狗,最后西平郡公亲自下手,斫下了狗头,烫人的血溅满他的头脸和肩项。让他伤心是阿爷转头离去的眼神,象冰一样冷漠。后来他再也没养过狗。
二十四郎抓起陈谷子靠在墙边上的刀。他有足够的意志用来抓住刀柄,没有一个人上来拦他,反而每个人脸上都是解脱的神色,当刀刃划过稻草上那个东西肿胀的喉咙时,他又看见阿爷在问他;你以后该怎么办?我们是参狼种,要血都不敢见,你怎么为你阿兄前驱?
我可以!一大团黑血和黄颜色的脓汁从裂开的皮肤下涌出来。陈谷子猛烈地抽动了一会儿,然后僵直地躺在地板上。二十四郎暗暗祈祷至高阿修罗,如果他有一天要死,让他可以痛快地死去。像一个人那样死去。而不是象陈谷子这样。
一股可怕的恶臭充溢整个房间。二十四郎逃向阶梯,那里的空气又湿又冷,但比房间里要好闻多了。每个陈氏部曲都蹒跚着跟在他后面,脸色惨白,强忍着反胃。二十四郎抓住离他最近一个人的胳膊。“现在谁是这里管事的?是谁?”
“鬼知道。”被他抓住的人说,那个人长着稀稀拉拉的胡子,耳朵只有一只,手指也少了两三根。“母婢的!,谁要管谁管去。”
“陈氏的符伍绝不会向叱吕老狗投降。”有一个声音说。把这话对我阿爷叨叨。石虎还未攻进关中的时候,家君就已经抢上去,弯下他的膝盖了,就为了抢在蒲洪前头,亲到大天王靴子前的那处圆头。不然他怎么当上西羌大都督,西平郡公的?你们也一样,人都是该识相的。”他对尺椟做了一个手势,“看看里面的写什么。那是你们的保命符,由叱吕长史亲手所书的。放下你们的甲仗跟我走。大人会给你们吃的,让你们全须全尾地回河间。要不你们就只能烂在这鬼地方了。”
“你在吓我们吗?”武士中的一个站起身,那是一条大汉,环眼如牛,悬鼻阔囗,满脸乱须。那倔模样看起来好像他阿爷当初干了一头牛才有他一样。但是他握着一柄环刀。“除了宗主,陈阿蝉不会向任何人屈膝。”
别这样,这都他妈什么情形了。这关口耍什么性子啊。“陈阿蝉,陈阿蝉,现在是你管事了吗?”他的声音在他自己听起来挺合韵的,“他管的了你们所有人吗?”
一开始送他来的那人看起来吱吱吾吾。“宗主命令我们守下去。我亲耳听他说的。守到大行主回来。他这么告诉我们的。”
“对呀。”那个只有一只耳朵的人说,“他是这么说的。他说法生一定会回来,带着阿楼那和一千具具装甲骑。”
“项法生不会回来了。”如果真有一千具装甲骑,那他该去和大天王掰掰手腕,或者干脆打邺都去得了。二十四郎告诉他们。“项法生只剩五十余骑,乘大雪南逃了。你们是被他抛下来阻敌送命的。他就像吐囗痰一样甩掉你们了。”这些话打动了他们。他能从他们的眼里看出来,从他们互相对看的眼神或者皱起的眉头。他们知晓他们早已被抛弃了,二十四郎需要让他们更害怕。这些人不是那些声名显赫的可薄真,他们只是奴隶和荒伧。
“放屁。”阿蝉抽出他的长刀。“放你阿娘的狗臭屁。”他不傻,二十四郎意识到,他是在和有脑子的人说话。他们都会在第二天日升之前死去。大盟主急于归去,仇池氐人和阿叱薄迦也不想再要奴隶了。没有人会被放过。那些在战斗中死去的人才是幸运的。活下来的人会诅咒自己为什么没早死。
“你骗我们。”阿蝉咆哮道,“你以为你可以三言两语便吓住我们。滚,滚回到老叫驴那里,不然我就会割下你的蛋,让你把它们都呑下去。”
他还有更多的话要说,但伴随着一记沉闷结实的响声,突然间他睁大了眼睛。一柄方头铁棒嵌在他凹下去的眉骨上。刀从他手中掉落,他就像一条扔上岸的鱼那样猛烈地挣扎着,然后脸朝下倒在阶上。
方头铁棒是那个只有一只耳,而且十指不全的人砸下来的。他挺起身,手中还捏着一柄环刀。“还有谁不想活?”他问那些惊讶万分的人,“不想活就和我说,老子会送你上路。”阿蝉头颅周围的血泊边缘,细小的红色溪流沿着木阶泄下。“我不要烂死在这里,和宗主一样。”
没有人说话,当一只耳把方头铁棒扔下时,二十四郎知道他成了。
”如果我们投降,我们就可以回河间了吗?”那个只有一只耳的人说,“木板上是这么写的吗?”他轻轻推了一下那卷尺椟,上面的字他连碰都不碰,仿佛那些字会烫伤他一样。
“你自个打开看看。”他回答说,不过他可以认定这些荒伧里没有人认字。“叱吕大盟主说向他投降,放下你们的甲仗就可以活命。”
半个时辰后,当他爬上薛乌地延为他牵来的披甲战马时,“把你们的甲仗留在这儿。”他告诉这些人。“刀,槊,弓,盾。有甲仗的人都会被砍头。”然后,他让一只耳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带领这群衣衫褴褛的残兵败将往叱吕心腹部扎营的地方走去,是这个一只耳亲手扯下那面阿楼那旗帜,他的脚步沉重蹒跚。,据他说,他的名字叫陈芋。
当叱吕大盟主的营地出现在他们面前,灰蒙蒙的天空中细雪终于停了。
他们正好到达营地的悬门时,一群披甲的战犬用吠叫宣告大盟主的到来时。叱吕大盟主没有披甲,象个家居的盍稚(氐人)那样著乌串突骑帽,长身小袖绛袍,小口裤和皮靴。沮渠伏都跟他在一起,还有其他亲信。王叱奴根,邓橐,还有叱吕仁真。披甲的战犬蜂拥在他们四周,朝来人咆哮狂吠着。
二十四郎从马鞍上下来,单膝跪下。“长史大人,姚苌幸不辱命,陈谷子的人都在这了。”
“二十四郎真是天生的可薄真啊!单刀赴会就带回了陈氏残部,不愧是西平郡公家的好郎君。我定向河间王举荐你。”叱吕大盟主暗淡的眼睛发出一丝亮光,又指着陈氏残部。“你一定累坏了其他事就不用管了,大雨,仁真,看好他们,酒,肉。还要有豆饭,让他们吃个够。”
“遵命,长史。”二十四郎依言退开,长史的笑容如冰冷的刀锋在他的脊背上掠过,当心,他告诉自己。他不喜欢长史大人的笑容,他眼睛里的光。
在陈氏残部蹒跚着走向营地中心煮饭的火堆时,许多人低声咕哝着感激的话。一只耳还向叱吕大引磕头。但是披甲的战犬群扑腾过来赶走了他,有条狗咬伤了他的一条腿。尽管鲜血沿着他的脚脖子不停滴落下来,一只耳仍然边退边鞠躬行礼,一边大声赞讼着大引的宽宏大量。
五天后的早上。在二十四郎扯下阿楼那旗帜的石礏。
有一人爬了下来,他爬过那些腐烂木板铺成的道路上,又一点一点爬过虎落尖桩深深地插入的泥地。他的脸上曾经溃烂脓钟的地方稍稍结痂平复了,想杀死他的人,却意外的救了他,那一刀帮他放尽了脓血,使他活了下来。
他爬过一根根扎着人头的尖桩,那是他的宗伍,他所有宗伍的人头都在那里溃烂,断处鲜红并且滴着血。四十七,他知道,一共有47颗人头。其中一颗只有一只耳朵。
他先是哭,然后傻笑,最后象受伤的野兽那样在荒野上嚎叫了一天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