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延罗侯的两道乱眉轻轻耸动,他沉默不语的身形显得十分高大,面孔憔悴而坚毅。他心中琢磨着诸部的活动,身上光亮的甲叶似乎也随着雾气移动而改变颜色,一会儿亮如新雪,一会儿黑如晴影,缀满山林中的灰绿色。
然后他慢慢地说:“大盟主这一手真是厉害。”幸而法生早就算到他们会走这一步,已经做了防备。在半月前那次与青州野人交战时,虽说胡洛真也在死战,可是呼延罗侯已经断定他们是在等时机,观风向,迟早会撕破脸面,同他们刀兵相见。如今,他们果然要动手了。本来么,道理是明摆着的,大家心中都有数。尽管这些武装奴隶也吃着赵家围子的豆饭,也处了些日子,他们毕竟是辽左侨郡的拂竹真,同罗侯他们不是血肉相连的宗伍。眼下大引就要举兵进犯,这些豿才不同他们串通一气动手才是怪事。别说是胡洛真奴隶,东山(沂蒙山古称)周围的坞壁哪个不是同咱们为敌的?七十二崮的几个大的坞壁,要不是咱们杀了很多人,连坞墙也给拆平了,一旦大引带部曲杀到,还能不从身后动手么?
卢阶说:“坞佐说的是。咱们在东山中驻扎了快一个月,打开了许多坞壁,狠狠地收拾了那些坞壁。这些给咱们收拾了的符伍,自然咬牙切齿,恨死咱们。听说那些逃到阳都的坞壁符伍都等着杀回来,连逃到东莞郡去的宗伍也喊着回来收拾我们,打算一旦流民帐落扫荡了东山,他们就回崮上修整坞壁。你看,这班混帐东西想得多美,好像流民帐落定会灭了咱们一般!”
“既然他们把赌注押在这一注上,那就五卢尽掷让他们看看。卢阶,你还有别的事情要禀报么?”卢阶沉吟一下,特别放低声音说:“坞佐,看来沂水那边渡口干系重大,可不知呼延老三手下那个没鼻子是不是靠得住。”
“你放心,斛骨金雀行事很细致,靠得住。”
卢氏宗主仍不放心,口气和婉地说:“但愿他真的行事很细致。我们和他可有杀兄之仇,他从法生手下出来,一直没有在我们手下待过,我跟他见面的次数不多。我只知道他是最反复无常的斛骨丁零,在法生那里做奴仆的日子也不久。秋天他犯过不死者归的军律,差点儿被法生斩了。他同咱们阿楼那部素无渊源,相处日浅。人心隔肚皮。眼下这种局面,非同平日。万一他心怀仇怨,看见流民帐落势大,经不起威迫利诱,给大引收买过去,岂不坏了大事?”
呼延罗侯含笑回答说:“虽说金雀来咱们这里的日子浅,却是秉性诚实,不是那种心怀二意、朝三暮四的人。当天受了黥劓重刑之后,他口服心服,毫无怨言,不管派他做什么事,他都是尽力做好。如今派他助呼延老三把守渡口十分合适,你放宽心吧,绝无差错。”
“坞佐,近一两天来法生的身子又好些么?”
“又好了些,只是还不能骑马出营。你快去营寨当面向他禀报吧,他正在等候东莞郡那边的消息哩。虽说若周也病了,可是有你在东岸,我们才能很放心。这一回,就要阿干你独当一面啦。”
卢阶说:“东岸水势险要,易守难攻。不管来多少流民帐落,只要这边的呼延老三不出事,沂水那边万无一失。”
呼延罗侯和卢阶聊过,各带着自己的扈从分头而去。走不到半里远,他听到卢阶一群人的马蹄声已进营门,而同时又有急匆匆的马蹄声从东北奔来,离营门已很近了。他勒住马侧耳倾听,在心中问道:“这是谁?又有什么紧急军情?”他想着法生的病还没有完全好,军情这般紧,事情这般忙,近几天他常常通宵不眠,老谋画着如何打退流民帐落的进犯,罗侯很担心他的伤势!他又抬头望一望营寨,营寨和整个山崮仍然被浓重的乌云笼罩。
人马呼息在清晨的冷空气里交织成蒸腾的雪白雾网,罗侯策马向蛇墟坞堡方向走去,却心中放不下卢阶对那个丁零黥劓奴隶把守渡口的担心。尽管呼延罗侯同法生、屈支若周和陈谷子都相信这小子忠实牢靠,这斛骨金雀平日遇事也十分机灵,法生还常称赞他比别人多长几个心眼儿,但如今他带人在呼延东防守沂水渡口的侧后方,这就使罗侯不能不将卢阶的话重新考虑。
想了一阵,他还是坚信呼延东压得住他。但是他的心中也暗自感慨:要不是宗主们纷纷累病倒下,法生何至于连斛骨金雀这样的门户奴隶都派出来担当重担!
从东北奔来的马蹄声到营门口了,跟着从云雾中传过来几句熟悉的说话声。呼延罗侯听出来这是呼延老三手下的一名心腹扈从乌路孤,正同守营门的弟兄们大声打招呼。由于呼延老三不敢随便离开渡口,这人经常被派到老营来替老三禀报军情和请示机宜。他是赵家围子老人,同坞堡的上下人等都熟,到营帐来就像是回家一样。呼延罗侯因听见乌路孤的声音,便重新琢磨着卢阶刚才对金雀疑心的话,暗自问道:“难道这没鼻子敢不可靠么?”
离蛇墟坞堡愈来愈近了。穿越浓密树丛,爬上低缓斜坡,朝着山脊走去。薄薄的积雪底下,地面潮湿而泥泞,十分容易滑倒,虽然峰回路转,林木茂密,加上云雾满山满谷,看不见一个人影,但是嘈杂的人声、伐木声、铁器和石头的碰击声,听得很清。又过片刻,呼延罗侯来到了蛇墟坞堡外。他平日在部曲和宗伍中一向有威望,所以正在修寨和布置障碍的部曲和老宗伍一见他来到,纷纷同他打招呼,围着他打听战事消息。
人们都关心行主的身体,问他能不能披甲上马。呼延罗侯想要安定人心,笑着回答说:“怎么不行?他昨儿已经瞒着我出营寨外,去围场试马了哩。”人们听到法生能够骑马出营寨,大为哄动。
呼延罗侯察看了新筑的寨墙,新添的各种虎落,对大家说了些慰问和鼓励的话,便走进蛇墟坞堡坊里。他知道部众们都希望在这样人心惶惶的时候,法生能起来,骑马跑上一趟,安定人心!但是罗侯担心法生伤势,所以近几日总是尽力阻止法生起身。
这会儿,他在心中念叨:“唉,老天保佑!”山风吹开了云雾。
营帐前,法生打了个喷嚏,他害了半个多月的病,一度十分危险,甚至外边谣传他已经死去。虽然近来他的身体已经日见好转,却仍然虚弱得很。宗主中,屈支若周、陈谷子、也都在病中。
陈谷子和法生都是病刚好又累到复发的,病情一发作就特别严重。法生有时在昏昏沉沉梦见他们,却不能起身去看望他们,心中担心的很。
今日,黎明时候,他终于能从榻上下来了,法生手拄连鞘环刀,走出帐外,望着疏月晓星同山头上的淡淡晨光融和,听着远近马嘶心神一振。这一年来,骑马奔波,成了他生活习惯。现在他一旦长久不骑马便心烦难耐,他这几日一醒来,便想哪怕是只骑一小会儿也好,不但呼延罗侯和张猪儿不肯同意,连左右的扈从们也纷纷劝阻。
现在,他趁着罗侯和猪儿不在身边,拖着仍然软弱的双腿走到帐外,叫扈从将他的红鬃兽牵到面前。他看看马匹,一声声长嘶逼人想驱马飞奔,却感到手脚仍然无力,只好坐地下歇了一阵。
他一看战马就眼睛里焕发出光芒,微笑低语着抚摩红鬃兽那光滑的火红旋毛。红鬃兽用嘴轻触他的肩膀,踏着蹄子,喷着鼻子,对他十分亲热。过了一阵,它忽然转过头,凝望丘陵,扬起尾巴,耸起雄伟的鬃毛,仿佛对着法生感慨和抱怨,萧萧长嘶。大行主用爱抚的眼光欣赏着红鬃兽的雄骏姿态,等到它停止嘶鸣,在它的背上轻轻拍两下,对站在旁边的扈从们笑着说:“瞧瞧,它想透阵啦!”
正在这时,卢阶已经来到,他向行主禀报了东莞郡方面的军情时,法生又询问了一些伤病部曲的情形。正说话,呼延东的扈从乌路孤驰进了营门。
乌路孤见卢阶正在同行主说话,不敢造次,请屈支真树替他传禀,就把呼延东的一封尺椟交给真树,站在帐前同法生的扈从们小声说着闲话等候。
法生从真树的手中接到尺椟,拆开一看,将尺椟递给卢氏宗主,笑一笑,说:“咱们的大盟主又要玩这一手了!这真没完没了。”法生命真树把乌路孤叫来面前,详细问明了雀林坞的动静,然后吩咐说:“乌路孤,你回去告诉呼延老三:大盟主老喜欢这一套了,又想借胡洛真的手收拾我们。诳不可久而易觉,你们就将就下老人家吧。”
乌路孤说:“还有一件事要启禀行主。昨儿下午,雀林坞的王宗主派人来问:雀林坞上想派人牵牲口去接巫觋,替行主你冶病,要渡沂水请人,不知是不是可以放行。”
“老三怎么说?”
“他说这事他不敢做主,须要请示行主。”
“嗯,有见识。你回去告诉老三,要他马上派人去见雀林坞王宗主,就说我已经许可:只要是雀林坞派人进出渡口,一律放行。”
乌路孤和吃惊地睁大眼睛,说:“行主!这样怕会……”
法生神情肃穆地翻身上马,满头漆黑如夜色的编发在风里飞扬。他年青的须发中竞冒出几缕白丝,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许多。这天他的金褐色的眼瞳严厉无情,截住乌路孤的话说:“怕什么?你告诉呼延老三说,给王坞主一个面子。不过,有什么人进出渡口,叫老三立刻来人禀报。一到日入(酉时,又名日落),别说是人,就是一只鸟也不许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