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头上是邺都的太武殿,大殿台基都是用谷城山上的纹石铺就的,他们走进基下的地道,走过里面藏着大单于的五百宿卫士密室;四周皆以漆灌瓦,遍布着金铛,银楹,珠帘,玉壁,穷极工巧。
法生还处在目眩神迷之中,他刚走过的这宫殿窗户宛转,比照秦之阿房宫、鲁之灵光殿的图样,画以云霞;梁柱上悬着巨大的彩绶,彩绶上缀满了晶莹的玉璧;殿中置的胡床坐榻,都通体施以白玉,蜀锦流苏,纯金打造的龙头,龙口衔着用鸟翎织染的五色流苏,柱上安着金莲花,花中悬有金箔织成的香囊;金银镂凿的香炉,内燃百合熏香;就连隐囊都是用锦缎裹以五香,再杂以五色线编织而成。
地道在刚开始的大约几百步,通道是由加工过的石头铺成的。然后,突然之间路就没了,他们来到了一条天然隧道里。红色的岩壁变成了惨绿色,反射着幽暗的火光。隧道看起来是冲蚀形成的,而不是人凿出来的,头顶上,脚下,墙上,到处都是水流漩涡留下的印迹。而且这些印迹看起来很古怪,虽然法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奇怪。
他们走的更快了,不顾被暗处绊倒的危险。奇特的反光隧道看起来延伸了好几里,然后通向一个深远的洞窟,也是由那种未知的力量冲刷而成,尽头的那条路狭窄而黑暗,而且十分低矮,月质真相不得不蹲下身子。法生也尽力俯低,尽管如此,他的头顶很快就不断地刮蹭和碰撞在洞顶上。每次撞击都带下一些碎土,流进他的眼里和头发中,他的个头太高,眼眶总撞在一条条粗粗的从隧洞山壁伸出来的树根上,那上面还悬挂着根须和蛛网。
真相手握着火把走在最前面,她那件银丝金缕穿成的裙裾在她身后沙沙作响,法生只知道跟着真相移动的火把走着,这段路七扭八歪的,只剩下道路两边墙壁反射过来的光亮。他们走了一小段路之后,地洞就像沥青一样漆黑。
路边晃动阴影看上去像是墙壁也在跟着移动。法生看见一个影子在他身边滑过,吓得心脏砰砰直跳。他猜是不是粗一个条蛇,柔软,黑暗,黏糊糊的。有毒的牙齿。真相也看见了它们。“跟上,法生。”但当那个女孩停下来等他跟上时,火焰停止了跳动,法生咒骂着,勉强地继续前行。
“来了。”法生快步向前,紧紧跟随上真相和她的火把,向地底深处走去。他们穿好一条岔路,然后又是一条,接着他们走进一个带着回声的洞穴,像赵家围子大厅一般宽阔,石牙从洞顶悬挂下来,地上伸出来的还要更多些。真相迂回地穿过它们当中的一条小径。她不时地停下来,不耐烦地挥舞着火把。走这边,它好像在催促,这边,这边,快点。
在那之后走过了更多的斜坡,更多的洞穴,法生听到有水滴落在他右边的某个地方。当他朝那里望去时,他看到有眼睛在回望着他们,眯缝起来闪动着光芒的眼睛,反射着火把的光亮。更多的野兽,他告诉自己,兽类不算什么的,他担心的是人们讲过的关于那个人役使鬼神的传说。
光亮又缩小了。真相的身影也在缩小,她在黑喑中令他惊异地能移动得很迅速。当法生在她身后紧紧跟随时,有东西在他脚下吱嘎作响。真相停下是如此的突然,法生险些撞在她的背上。
地上有一堆法生以为是石头的东西,但是当他凑近细看时,他意识到实际上是一些混杂着碎石片的陈年骸骨。他用靴子拨开骨头,发现几片黯淡无光的银色碎片以及人的下颌,上面仍然有完整的牙齿。
在他们的两边,岩壁的凹陷处里,有颅骨俯视着他们。法生看到几只虎和狼的颅骨,十来个人的颅骨和大上许多的熊头骨。其余的都比较小,有些骨架的结构有些奇怪,有些象人又不象人。蛇从颅骨里伸展着滑功出来,缠绕着它们。在上面栖息着,在他们经过时用明亮恶毒的三角眼打量着他们。
“骨头,”法生说道。“这是兽穴吗?。”地面上散落着的骨头。但那里还有其它生物的骨头,大一些肯定是来自人而那些小一点的可能是猴子,法生不希望那些头骨来自孩子。
他们暗淡的旅程最后的部分变得非常陡峭。法生坐下用屁股垫着向下滑去,冲过一堆哗啦作响的碎骨,松散的泥土和卵石。真相正站在一条宽阔的裂缝上面一道天然形成的桥梁的一端等待着他们。在幽深的石梁下面,法生听到流水冲刷的声响。一条地下河。
“我们要过去那边吗?”当他滑到月质真相的身后时,法生问道。从高处向下的俯视令他感到眩晕。法生惧怕高的地方,只安看上一眼,他便觉得自己从那道狭窄的石梁上滑落下去了,无止境地跌落下去。
“咦?怎么这冷了。”法生站起身,忍不住战栗起来。最初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然后他明白了:周围的空气正在变冷。他的脚感觉很奇怪,几乎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流过脚面似的。涌流一条接着一条,但是周围根本没有水。然后他又闻到了熏香的气,还有某种更为芳香的东西,就在那时,他鞢带上的环刀开始在漆鞘里震动起来。刀刃仍然被呑口紧紧固定着,没有发出声音,但是他能感觉到钢铁晃动着、震动着,就像是要挣脱束缚一样。
“刀!”法生拔出刀迷惑不解的说:“刀刃在动……见鬼...”他双手紧紧的抓住环柄,手指却随着刀身不停的震动,锋刃发出低沉的嗡鸣声,法生用自己的胳膊紧紧地压住环刀,才让刀刃安静下来。真相听到自己的配刀同时发出了短短的一声震鸣,然后四下又全静下来。
“快跑!”月质真相咆哮道。就在此时,他们手中的火把突然黯淡下来,只剩下幽暗的光芒。然后,就熄灭了。
法生一下子顿住了。手中刀刃上映着少许光亮起,又变暗下去,然后横刀在他的手中怪异的扭动起来。扭动的样子就像是刀不再是钢铁做成的,它活过来了,就像是一条蛇,在他的手中翻转扭曲、伸缩不定。
“鸟!”法生惊叫起来,听到握刀的手上血肉扯开撕裂的声音,还有真相的喊声。“姆姆!”她叫道:“是姆姆吗!请收了神通吧!”
没有回答,法生的刀叮当落地,然后是轻柔低哑的笑声。可怕的、得意的嘶嘶笑声,使人汗毛直竖。笑声冷漠而险恶。伴随着得意的嘶哑笑声和无边的黑暗,银火一闪,勾勒出的黑暗中的身形。真相回头看着法生似乎想说什么,她张了张嘴。
“囊麽,阿里耶,阿萨那罗,他米兹耶,啊冷吒”轰鸣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狮吼,又像是雷鸣的声音,声音穿透了法生的耳膜,回音扫过法生,使他的下颚感到刺痛不已。
白色的火焰闪动着,噼啪作响,旋转着上升,变成了一具精光火热、粉光致致的形状。她太亮了,法生发现即使闭上眼睛也能透过眼睑看到她,一个女人的形状。被铁链琐在石壁上的女人,雷光在女人身前四周闪耀着,发出嘶嘶声响,映着她银白的眼晴很亮、很热、很烈。
“阿秃(对和尚的不敬称呼)!”她向着雷声传来的方向厉呼。这长着孩子似脸庞的苍白女子、双眼如镶银燧石般闪烁发亮。“你能压得住我一时,你能压得住一世吗?!”
“阿师!”真相象着了魔似的突然发现自己跑了起来,不顾一切的跑着,像是从未跑过那样跑着。她一路狂奔,没有留心四周,跑进了黑暗的隧道里,远离银眼的女子,
她狂奔着穿过大大小小的山洞和狭窄的隧道,然后,就像突然开始那样,迫使她奔跑的力量消失了。真相跌倒在地上,颤抖着,试着呼吸。全身上下的肌肉没有一块不疼,她痉挛着蜷起了身子,强忍疼痛不出声,她的脚扭伤了。拼命按摩小腿肚子。有人在附近作着和她一样的事情,真相如释重负看到那个人是法生。
“那妖女,我以前见过她。”法生喘着气左手扶住墙。“你阿师在哪。”他说,背靠着墙壁滑坐下来,面对着真相。他看起来很平静,但是很明显受到了惊吓。真相明白自己也是一样,因为她想站也站不起来。
“这里,项郎。”月质真相说。“就在你身后。”她把火把举高一些,那光亮看上去像在跳跃变幻。刹那之间那火焰变成了橙色和黄色,令整个山洞都充满了红色的光芒;接着所有的颜色都黯淡下去,只留下了黑和白。法生在她身后喘息着,转身看去。
在他们面前出现的是一位皮肤白皙的老人,他的躯体如此枯瘦,以至于法生最初以为把他当成了一具尸体,这具骸骨的头上是什么?在老人的头骨上蠕动着的半透明的亮红色。大则像一块活动着的巨型的女人的假鬃,罩住了老人的头颅与肩膀。
它色呈褐红,犹如凝固的血液,长在佛图澄的头骨上,其上有无数黑点,犹如烧伤或烟熏的。它随着脉搏在跳动,好似人类的心脏,随着脉搏无声地张开收缩,
“你就是佛图澄吗?那个神通广大的大和尚?”法生听见自己开口说话。佛图澄应该有通天神通的大和尚。但眼前的人只是个老人,而且还是位不幸的老人。法生能感觉得到那双眼睛正打量着他,在火光的映射下就像血泊一样闪闪发光。
“神通……敌不过业力”那个白皙的骸骨嗓音干涩。他的嘴唇张得很慢,仿佛它们不习惯吐出中夏的词句。“做如是业,能结如是果,法生。我等了你很久,我看见你生于世间的第一声啼哭,我看到你迈出的第一步,听见你说出的第一个字。现在你终于来见我了,法生。”
“我到这里,”法生说,“因为我没办法了,我的意思是,大和尚神通广大,能……您能把我……我的宗伍从生死的痛苦解脫吗?
“不能,生命的识流在如幻的世间中自执为我,一浪推一浪,一波推一波,无尽的生命之流交织成奇幻的法界众相,并在其中执着相续,永不停止的流转。”那个干枯的老人说。
“阿秃!”远处传来银眼女人的厉呼。“你关得了我一世吗?!”
“法生啊,我非世尊,在这五浊恶世,如何能教化如此刚强的众生?”
法生的双眼涌出了泪水,我们为什么艰难跋涉才来到这里?洞穴中回响着下面漆黑的河水流淌的声音。
“你也不能,法生,”从那苍白的嘴唇吐出了他的希望,“但你将会是趣向光明的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