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邺都简直是亡命之徒的天堂,宫城关闭后,连执法部门的行经途尉都只能躲在自家墙后发抖,要知道在拓羯国族一贯粗犷的城市管理方式下,连石勒当年都被闯进宫去的醉鬼惊吓到过。更别提一般围观群众了,他们往外望一望的勇气都没有。
但如果有人往外看,就会看见那骑在马上的胖大巨人一脸吃了屎似的神情。一路上有更多的游侠儿符伍加入进来,这让什翼犍大为惊慌,他不明一次理应隐秘进行的突袭行动,为什么来了这么多乌合之众。
他看见有一位名为叱利模徒的谷地羌人的老营主,以前什翼犍只在远处撇见过他。老东西来去都坐步辇——它是如此庞大以至于需要二十名拂竹真(奴隶)来扛。
他们倒是经常与他的手下打交道,无论如何。谷地羌人的小羊真(贵族)跑得到处都是,就像泽边的蚊蝇那么多。他们中的一半似乎都起名为阿厉朱,阿埋,阿磨或阿罗;区别一位西州杂胡与另一位的名字是一门手艺,沙罗摩部里没有几个人精通,所以沙罗摩们按他们嘲弄的本能给小羊真们按上自已叫得出来的名字,比如狗蛋,狗剩,狗屌。
在这群乌合之众之中最显眼的是外号狗屎蛋的一个羊真,一个猥9亵的巨人,他总是穿着屎绿色的裲裆甲,缀着各色闪闪发米的护镜,轿傲的象只胖孔雀似的。他的屁股太沉重没人帮助甚至不能站立,他的肚子太大,使他看不到也握不到自己的小鸟,所以他总是散发出狗屎的气味,恶臭那样刺鼻,甚至最名贵的熏香也不能遮住它。
据称他是游侠儿诸部里最富有的营主,他酷爱怪异的东西;他的收藏中包括一个长着奶子的男孩,一个长胡子的女人,一个来自铁勒诸部的双头怪物,这些怪物都是用来晚上为他暖床的。“真真的狗屎一样的鸟人,”婆利阇告诉他们。“狗屎蛋曾经还拥有过一个半人半兽的长毛怪,他喜欢和他一起折腾他那些可怜的女奴和怪物。后来长毛怪在辽东冻死了,真不晓得全身长那么厚的毛怎么冻得死,我看见那回他哭的象死了亲阿爷一样。再后来,我听说狗屎蛋为了再弄到一个,向各市人牙新开的价是一千缗。”
接着跟来的是来自鹤拉唐古的女武士,乘坐在一匹有着金色鬃毛的红马上,指挥五十名魁梧的部众,她亲自培养训练出来的拂竹真,他们都是年轻,精瘦,肌肉起伏,这些奴隶大冷天里也赤身果体只缠着破布和皮毛,黄色的槊旗,有弧尖的铜木盾牌上有着惑者的徴记镶嵌。他们的女主人不可能超过二十岁,自命为游侠儿中的“欧约尔帕塔”。
然后,他们又看见了鸟猢狲的旗帜,但是在较暗的火光里,他常被误认为是只山魈。看他在四处鬼鬼祟祟地走动起来的模样,就仿佛是一个泼贼猢狲在蹦达,尤其当他迈开细瘦的长腿,鼓起塌陷的胁骨实在是象模象样。他的部众是块头最大的,任何一位沙罗摩的狗崽子从未见识过。最矮的身高七尺,最高的接近八尺。都有着大脸和粗腿,他们色彩晃眼的护傅肩甲后绑着比人还高的负羽和微旗,令他们不勘重负。
当然除了头肩,他们精明的主人也不想为他的山魈们多配一块甲叶。上釉的棕黄色肩甲鳞片覆盖着他们的肩膀;在他们的头上栖息着豪华彩羽铁胄,饰有钢质突喙山魈面甲,一旦头上下摆动就象一个个非主流的眩色鸟窝。武器也和这风格十分帮配,有不少人都手握与人一样高的长矛,顶端却镶着骨头磨制的矛尖。
“那是猢狲亲自配种的猴崽子,”盖娄俟俟告诉他们。“他从天下各处购买高壮的奴隶,让男人和女人交(和谐)配,留下他们最高最壮的后代作为山魈部的部众。有朝一日,他希望能省掉买卖人口的花销。”
“天打雷劈啊,弄瞎我吧,”什翼建哀鸣。
二十四郎笑了。“太他娘吓人了,了不起的一群猴儿。没什么比黄不拉唧披鳞戴羽的猢狲更让我害怕的了。如果有一个跑到我阵前,我的儿郎们根本就打不下去,他们会笑得尿一地的。”
“要我说猢狲是惹不得的,”老东西婆利阇说。“再大再高的山猢狲也爬的上去,更别提小小的须弥山。”
“猢狲没什么屁用,”盖娄俟俟插嘴。“有一次我与弥俄突那哥两去狩猎,偶然发现一群猢狲在树上瞎叫,尽情晒太阳,摘果子。冲着人吐口水撒尿,别提多威风,是啊,可接着有只虎从树下走过,他们都惊跳了起来,好像看见了鬼一样。摇落的枝叶象刮大风一样,把我砸落马下,弥俄突老大气不过挽弓搭箭射下来一只。尝起来还不如兔子,也没那么甜美。”
说起弥俄突哥俩,即使是猢狲和他的山魈崽子们与这对兄弟的白痴行径相比也黯然失色,游侠儿们现在直接了旦地称他们为猪猡。据说是前不久,弥俄突哥俩的奴隶部众面对一群叫什么阿楼那的乡下土包子,他们还未接战就溃散逃跑了。回来后,哥俩想出一条妙计来以防止这种情况再度发生。他们把他们的部众每十人一组用铁链拴在一起。手腕连手腕,脚踝连脚踝。“这些头钱价奴没有一个能逃跑,除非他们都一起跑,”盖娄俟俟为他们解释说,说着自已就笑了起来。“如果他们都跑,这帮横死贼也不会跑得很快。”
“这帮乞索儿当然不会爬得很快,”婆利阇观察到。“隔几条街开外你就能听到他们的叮叮当当的响动了。
自从八王之乱后,刘渊所部只是以正常行军的方式走到洛阳,就一举征服了北方后。这屁事让世上的人都惊骇莫明,传统兵家的思想进入一片混沌状态,于是进入了新战术百花齐放的时代,虽然更多的想法接近疯狂或者痴呆。但新时代的兵法家们敢想敢干,这些苻伍有的只有二三十名部曲,有的却有成百或者上千,他们自己训练和装备手下的奴隶。每个人都有自已的想法,每个人都傲慢的鼻孔朝天,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该是一名将军和国主,除了他们自己。游侠儿不接受任何人的约束,蔑视读过传统兵书的呆子,人人倾向于争吵各部甲仗的多少,新点子没完没了又让人无从理解。
在沙罗摩部行进了东夏坊时,弥俄突哥俩的那群带镣舞者落后了两条街,一路上还在叮叮当当弹奏着。“一群讨人烦的郎当怪物,乞索儿都该饿死。”婆利阇抱怨道。“弥俄突他们还在,仍在,苦苦思索出为什么以前那些人见了乡下泥腿子就会望风而逃吗?”
“他们也算是査过兵书了,”二十四郎说。“虽说他们字识不全,但操治处兵之术,在操其坚耐这一点上也算初入门径了,不然,你以为摩诃迦罗为什么付给我们比这两猪猡都高的酬礼?”
“皆因我们是真正的可薄真,而不是猪猡和拂竹真(奴隶)”婆利阇说。“我们在代郡就曾随郁律先王,破走朔方铁弗刘虎,西兼乌孙故地,东吞勿吉以西,控弦上马将有百万,称雄于草原。你想在面对真正的可薄真时要什么样一帮人为你握槊持刀?”
“在盛乐我们与石勒的天下精骑黑槊龙骧折冲征战,”盖娄俟俟说。“依我说那是名负其实的具装甲骑之王。而不是当今大单于的做派,你送一把环刀给国人的一个崽子,再叫人把他塞进具装甲冑中不会使他成为一个拓羯(战士)的。我们见过石勒手下真正的拓羯疯子,那是一群不懂溃败和死亡的狂战士,至少当你朝他们的阵中吐囗水时,他能将碗口粗的短矛扔进你嘴里。”
“石勒如此,大单于也是,你别忘了,石虎可是饶了你这破野头一命。”婆利阇瞟了一眼周遭,仿佛他认为一提起大单于,就可能足以召唤黑槊龙骧大驾光临。“系好环刀,可薄真们,很快我们就要上阵搏命了。”
这也算上阵搏命,须弥山想。这话卡在他的胃里。盛乐城墙下的战斗才是上阵搏命,对他来说,感觉真真切切,尽管他那年才九岁。“那他妈的就是一边倒的屠杀,我们连搏命的机会都没挣到。”婆利阇曾用诗一样的语言对他描述过那场大战。他的回忆中,拓拔的骑士好象没这么差,但拔婆利阇曾是一名百夫长,身经百战。须弥山的经验仅限于游侠儿的鬼崇勾刍,因此他没资格去质疑这样一位经验丰富的老战士的判断。
他实在太年青了,所以战斗开始时(它似乎像是一场战斗)他觉得肠子有被握紧的感觉,当土台坊隐约呈现在他前方时盖娄俟俟打醒了他。“披甲,羊真,”他低吼。
“八部之主到了,我们要开战啦。披甲,除非你想当他们的滚刀肉。”到地方了?
“就一个疯女人,反正不是短命就疯颠,说不得刀都提不起。”须弥山在马背上晃当,抵抗着睡意。那些故事他们在各个酒肆都听烦了,这个疯狗般争夺财货的家族。每一代宗主,总是坐上宗主之位就转眼死掉或者疯掉,现在,为了这个疯狂的女人,人们又要为了控制这些财畗而相互战斗了。
“别让他们骗了你,”婆利阇盯着他答道。“说不定他们自已想上了这疯婆娘。就算不是女人,你也得上。你是先王郁律的儿子,苍天护佑的须弥山,做你命中注定该做的事。下来披挂好你的甲冑。”他那十来个扈从,这时他们都下马站到了他身边,胖王子只好扭动着厐大的身躯钻进做战褶裤和靴子,裲裆甲的铁护缚冰凉的滑下来套在他的肩膀上,婆利阇为他扣住胸甲,收紧鞢韄带,护胫和铁胄顿项上的皮扣,他伸手抓起盖娄俟俟递上盾牌和长槊。
他看见二十四郎,迅速依旧,第一个在扈从帮助下披挂好人马具装,整装待发,婆利阇他们依旧不紧不慢围着他。老百夫长利落地下令,为什翼建和他的马套上具装铁甲。
百步外,八部之主的车马从土台坊拥出,披甲的扈从列队护翼两侧。火光令他们带刺的铁冑顿项和长槊矛尖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