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不语,名字是爷取的,小时的名字早已忘却。爷不是刻意取了这个名,只因我又聋又哑,叫这个名好分辨。
爷是在大街上拣的我,当时一伙坏人围着我打,爷救了我。
其实该算是九爷救了我,是九爷见我可怜,央求爷救我的。
那时我看的清楚,爷打旁边走过时,仅淡淡一瞥,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清清淡淡,没有半丝情绪,仿佛看着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就象阴天会下雨,下雨会淋湿那般的寻常。
这样的一双眼睛,虽无冷意,却教人寒到骨子里。
我出于本能的怕他,甚至希望爷就此走掉,不要救我。
或许爷的本意就是如此,可当时打我的人骂我哑巴,爷听见了,多看我一眼,又看看为我求情的九爷,爷改了主意。
爷反复确定多次,相信我又聋又哑,这才把我留在九爷身边,做个使唤丫头。我不能出九爷的院子,自然也见不到爷。
九爷待我极好,好吃的,好玩的,都拿来给我。九爷真心对我好,把我当成妹子,可我没那个福气。
九爷对我再好,我还是惦记着那双冷清的眼,惦记着能再见上一面。
九爷教我识字,也让我教他手语,这事教爷知道了,训了九爷,罚我在柴房跪了半日。
再往后,九爷怕我受罚,小心回避着,不敢再做惹恼爷的事。
一晃过了一年。
***
新年的时候,爷院里的紫儿姐姐有了身子,我被差去伺候她。
紫儿姐姐生得娇弱妩媚,眼波含情,连我见了都不禁脸红,难怪爷独宠她一个。只不过,她性子不大好,时常对她们发脾气,不过都是爷不在的时候。
紫儿姐姐对吃的东西特别在意,除了贴身丫头预备的一概不吃。我不能听,也不会说话,帮不上什么忙,平日负责洗衣打扫,日子倒也过的轻松,只是很奇怪,从未见爷来看望紫儿姐姐。
紫儿姐姐有孕三个月时,她的贴身丫头做错了事,被管家赶出宫。
自那以后,我负责准备平日的膳食。
也不知为什么,紫儿姐姐看我的眼神透着诡异,有提防,也有恐惧。
我能看出她镇日提心吊胆的,却不知她在这深宫内院怕些什么。
这段诡异的日子没持续多久,我再次见到了爷。
爷来的时候,我正端着一碗红枣枸杞汤。我跪下行礼,爷没立马让我起来。我不敢动,头垂的很低,可即便再低,也能看到爷往碗里倒了些粉末,粉末入了水,很快没了踪迹。
爷托着我胳膊让我起来,什么也没说。
我端着汤进屋,紫儿姐姐说什么也不肯喝,还扇了我耳光。
我跪着,护着汤,一滴也没洒。
没多久,爷进来,紫儿姐姐偎着他,羸弱可怜。
我看到爷招我过去,端着盘碟的手微微发颤。
爷端了碗,亲自喂紫儿姐姐喝下。
我接过空碗,赶紧转身出去,不敢看紫儿姐姐一脸的幸福。
那天夜里,灯火通明。
我庆幸自己什么也听不到,也强迫自己不去想,忘记今天的一切。
后来我才知道,爷有规矩,侍寝的妾不能得子,*过后得喝药。紫儿姐姐背着爷把药倒了,这才怀了孩子。
难怪她对吃的那么小心,难怪她那么怕我……
紫儿姐姐多半也明白,这个孩子是保不住的。
我想问,她在喝下那碗汤时可曾知道,这汤下了药,而下药的人就是孩子的爹?
那时的我是想不明白的。我只是知道,我做了帮凶,我伤了一个无辜的生命。所以后来不论紫儿姐姐如何打我,折磨我,我都甘心受着。
这是我欠她的。
九爷看我时,发现我身上的伤,他气不过去找紫儿姐姐理论。九爷老实,辩不过她,又寻来爷作主。
自始至终,我都低着头站在一边。
爷来了,看了看我,不问原由,就令管家着人压着我,打了十下板子。我疼的咬破了嘴唇,从长凳翻下来,一遍遍磕头。
后来我晕过去,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伤好后,我从紫儿姐姐屋搬出来,到后院帮着老妈子干粗活。
九爷还是时不时来看我,每天忙着干活,日子过的很快。
转眼年关又到了,管家许我休息一日。
我无事可做,扫扫院子,坐在树下看花。
突然几个黑衣人闯了进来,爷,管家,还有一大堆守卫在后面。
我这才看清,黑衣人胁了九爷,明晃晃的大刀架在他脖子上。我坐在树下,黑衣人未注意到,爷却发现了我,不着痕迹的看了我一眼。
我打起万分精神,由坐改为半蹲,瞅准坏人手中的刀,生怕错过时机。
爷引开他们的注意,只一瞬间,我看到他们放松了警惕,飞奔过去,用力冲撞那个胁住九爷的人,那人手一松,放开了九爷,我扑过去死死护住九爷。
老天保佑,那贼人的刀只砍在我胳膊上,之后便被擒住。
总算只是虚惊一场。
九爷抓着我,样子十分紧张,可我只注意到爷在远处,用那双清冷的眼深深看我。
***
之后,我又搬回九爷的院住,管家许我在栖云殿走动,但不许踏进爷的院子半步。
擒住黑衣人第二天,来了位不速之客。
我和九爷正巧在园子里,九爷看到他脸色煞白,我茫然不解。
来人是六爷,俊朗洒然,穿着淡金色锦衣,与爷并肩而立,两人的风采、气度竟不分轩辕。
我不喜欢他身上带着的阴邪、残戾之气,直觉上恐惧着。
爷设宴款待六爷,紫儿姐姐坐陪,九爷坐在下首,我则留在席间伺候。
六爷搂着紫儿姐姐,猛灌她酒,时不时做些不雅的举动。
爷噙着抹淡笑,默然饮酒。
紫儿姐姐面上并无不悦,只是眼神常飘向爷。
席间不知六爷说了什么,九爷站起来,爷淡扫过去,制止九爷,而后神色如常的转头跟六爷说话。
六爷大笑,好不猖狂。
紫儿姐姐面色如灰,木然盯住爷。
爷的笑容很浅,浅的疏离,浅的无情。
六爷走时也领走了紫儿姐姐,我再也没见到她。
很多年后,我明白了,女人之于男人是一种物件,可以传递交换,可以赠予利用。
我庆幸自己的残缺。
***
这一天,皇上驾临栖云殿。
九爷不让我去前头,我留在后院绣花。
忽然,见几个鬼祟之人走过,我悄悄跟过去。
那几人面生,想必是混在随皇上而来的人中。想起那位阴险的六爷,我心里打了突。
这些人莫不是他带来的吧?他们来后院做什么呢?
我看着他们轻车熟路的走到库房,开了门进去,不多会又出来,往前院去了。
我进了库房,转了半天也没瞧出他们做了什么。我隐隐觉得不对,便跑去前院找管家。
找了多个地方,没找着。
我又偷偷去了皇上驾临的厅堂,远远的认出那几人,见他们确是六爷的护卫,心里更着急了。
我想了许多方法,可没有一个能引起爷注意但不惊扰圣驾的。我急的团团转,险些失足掉进花池。
忽然灵光一闪!
惊驾是死罪,可我知道六爷有心害爷,我不能坐视不理。
顾不得许多,我一脚踩空,摔进花池,使劲扑腾,盼着爷能听到来救我。
我想的太天真了,救我的人是侍卫,并没惊动到里面。
我狠狠咬了救我上来的侍卫,他大怒,抽剑要砍我。
爷终于现身了。
依他的精明不难猜出我无故胡闹的原由。
爷遣退侍卫,凝视着我。我跪下,双手飞舞,盼爷能明白。可惜,我不会说话,爷也不懂我的手势。
爷走了,最终我也没能帮上忙。
我恨哑巴的自己。
***
管家领人抬着一个小木箱呈给皇上,我正沮丧,见到那木箱猛然一震!
是了,那箱子里装的是外邦恭贺皇上寿辰的贡品,他们一定是对它做了手脚!
箱子打开,本该是一樽精雕细刻的羊脂玉雕,碎成一块一块。
皇上龙颜大怒,爷单膝跪下,深邃的眸一片沉定。
我没有多想,冲进仪帐,跪倒在地,猛力磕头。我指指碎玉,再指指自己,伏在地上不停的磕头。
简单的动作很容易让皇上明白。
他大手一挥,几个侍卫上前架起我,拖至一旁。我趴在长凳上,心想这回免不了被打死,反倒轻松许多。我侧着脸,看见爷也在看我,那清清冷冷的眸,依然莫测。我轻轻一笑,闭上了眼。
不知是我命大还是皇上大发慈悲,五十大板竟没要我的命。虽是如此,我足足在床上躺了三个月才能下地。
伤好后,最让我吃惊的就是,我有了自个儿的院子,丫头婆子见了我要行礼,连管家看我的眼里也带着几分敬意。
爷要见我。
我第一次踏进爷的院子,爷在书房等着我。行过礼,爷招我过去身边站着,我看到他在纸上写下两个字。
那就是我的名字,他取的名字。
打那以后,爷亲自教我识字,也许九爷跟我学手语。九爷也要其它人学些简单的,爷没反对。
***
认识铭轩大人是在这之后了。
铭轩大人风趣儒雅,是爷相交多年的心腹。虽然常戏弄我,却也象哥哥一样关心我。
我、九爷、铭轩大人,时常在一起喝茶赏花。
铭轩大人自从发现我泡的茶好喝,便天天跑来混吃混喝,和九爷争着抢我伺候他们。
爷嫌他们吵的烦,让我去伺候他,以后谁也不许缠着我。
铭轩大人没少拿这事取笑我,说我深得恩宠,就快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说起这,让我想到紫儿姐姐。
自从她离开,就再也没了消息。虽然我怀疑六爷根本不会对她好,可由衷希望她能幸福。
我不知道做了爷房里的丫头,是不是表示爷已完全信任我。
他许我随意使用他的书房,许我自由出入宫门,爷虽不常与我说话,却日日费神教我习字,写字帖让我临摹。爷常一个人批阅公文至深夜,却在每每看我守候不睡,熄了灯回房歇息。
九爷给我讲他们小时的事,他们的母妃也是哑女,被皇上看中强迫进宫,她生下九爷后就过逝了,那时爷不过才三岁。皇宫是个吃人的地方,没有权势的皇子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宫里的危险,我也算见识过的,爷现今在朝堂有一席之地尚且如此,真不知年幼的他是如何带着弟弟熬过来的。
九爷说,爷本来不是这么冷情的人,是被这环境逼的。
我明白。
爷是个念情之人,他的慈、他的善,都被猜疑、防备所掩埋,他所处的位置不允许有一点点松懈,一点点心软。
九爷告诉我,爷之所以努力向上爬,一方面为了他,一方面是为了江山。爷不忍天朝百姓过着食不裹腹、衣不避体的日子,爷要改变整个天朝。九爷说起这的时候,神情满是激昂。
将来他要做哥哥的左膀右臂,助哥哥完成大业。
我淡淡的笑,其实心里也是十分激动。
我想帮爷,也想为爷尽一份力。
有空的时候我不再绣花、赏景,而是爱起兵法、国策。
日子一日日过去,我的字与爷已有七八分像,爷书房里的书也重念过一遍,在不知不觉间,我的身体慢慢长大,心智也变的不同。
这天九爷急匆匆跑来,跟我说勿必照顾好爷,说完便走了。
之后几天,爷不是闷在院里,就是看着和九爷同种的树出神。
最后是铭轩大人告诉我,六爷设计九爷去守北境。
我一阵难过,却不能表现出来,日日跟着爷发呆,出神。
一日夜里凉,我打了个喷嚏,爷回头看我,眼中竟有丝意外。爷走过来,拍拍我的肩,笑了笑。
我清楚的读懂了他的笑容!
让你担心了……
我很不争气落泪,爷搂着我,他的胸膛那么的宽广,那么的温暖。
不知道为什么,那晚我趴在窗前,想起了紫儿姐姐。
如果是我,我一定不会不守规矩倒掉药汁,我什么都不要,只想永远留在爷身边。如果爷把我送给六爷,我也不会怨,一定努力讨好六爷,因为也许某天可以帮上爷的忙。
可惜,我只是个残缺不全的丫头,谁也不会看上我。
那一晚,我真的真的好羡慕紫儿姐姐,想着像她那样也好……像她那样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