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星月无眠。窗外隐隐蝉鸣蛙唱,我才省觉,原来夏已经悄然到来。
天气愈益暖薰,我的心却日见寒凉。
白日间,逸尘的反应让我无法释怀,一直一直,宛如蚕丝,紧紧勒住我的心魂。
我说,我要放开他。如果一个月之内依然想不起他,我会结束我们名义上的婚姻,放他去寻找世上该属于他的那份感情。我以为,这对他才是公平的;我以为这样做其实是为他好……
他那一刻的眼神,宛如梦魇,深深烙印入我的脑海——那么那么的痛,那么那么地殇,那么那么地不可置信,那么那么地——百转千回……
让我无法入睡,让我只能在这幽深的夜色里,心潮奔涌,看月色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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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籁俱寂,天地宁和,可是这不但没能平复下我的心情,反倒让日间的种种,再次奔涌袭来,深刻鲜活得仿佛就在眼前——听到我的话,他眸中刻着复杂的情绪,可是他竟然就那样微微地笑了。笑在软金色的阳光里,笑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
一笑倾城,催开繁花,可是却那么那么地寂寞,那么那么地——凄凉……
他的手,他受了伤、刚刚比我包扎好的那只手,再次猛然砸向他背后的紫檀书架。砰然巨响之中,整个书架轰然碎裂,书卷纸张宛如白色的蝶,仓皇着飘荡在软金色的阳光里,颓然,无依……
鲜血再一次刺目地染透他手上的绢帕,他却看都不看,只是一径地望住我笑,笑得百转千回,笑得——痛断肝肠!
“好,莲初,好的……你的决定便是我的决定,只要这样能让你觉得开怀,只要这样能让你解开心底的郁结……”他仍旧在笑着,可是我的泪却已经猛然跌落……
他静静地走向我,伸出自己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轻轻擦去我腮边的泪痕,“别哭,莲初,别哭……我甘愿听从你的安排,就是想看到你开心的笑容。如果你还哭,我会尽毁前言了哦!”
“对不起,对不起……”明明知道这其实是为了他好,可是我却只能说着对不起来表达此刻我心里,奇异的情愫。好像自己伤害了他,好像自己做了一件不可饶恕的错事,却无从查知,却不知道这一切究竟错在了哪里!
他垂下头,用他绝美的双眸定定寻找着我的眸子,“傻瓜……为什么要对我说对不起?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啊,你又何尝有错?”他微微一顿,已然抬起身子,别过了眼神,“其实,就算一个月后你不让我走,我也要让你走了……莲初,我相信你之前一定已经听见了乌特所说的话。你该回去西域一趟,你该去敦煌看看,那里有一个你生命中重要的人,你必须要趁着西夏正式宣战前回去见他一面……他是,比我更重要的人,莲初,你一定要回去见他……”
我的心不禁一颤,“那,那你呢?”刚刚我听到乌特哥哥说过,他是要来接我和逸尘一起去的……
逸尘微笑,神色隐然落寞,“我要留在越州啊,莲初……别忘了,辽国和当朝的刘贵妃还都一直对秘色瓷的秘方锲而不舍。我要留下来保护住沈家五代经营起来的瓷庄,我要将辽国的事情处理好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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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垂下头,用眼睫挡住我眸子里氤氲而起的泪意。
他的话,我明白了……
用不着说,一个月后放手,就此陌路天涯;其实,我这一去西域,与他之间恐怕便已经是——此生再难相逢……
且不说我的父汗与母后是否还会允许我重返陌生的大宋江南,最为难测的便是李元昊的西夏国对于整个西域的虎视眈眈!一旦西夏起兵,我将很难再从西域回归江南!
而逸尘呢,他要独自在江南越州料理瓷庄之事,他要独力去对抗当朝的权贵与北方的辽人!这种抗争所面对的情势将更加危险,稍有行差踏错便是丢了脑袋的祸事!
所以,他才同意了我的说法……所以他才,微笑着放我离开……
这种感觉,这种奇异的熟悉,为什么让我脑海中再度浮现起,五年前的冬夜山洞,漫天火光之中玉宸临去之时,转眸之间的绝美微笑?
我被心底奇异的预感震撼!
——难道,他此时已然做好赴死的决心?
难道,他已经准备好了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取我的安全?
猛然之间,一道灵光宛如闪电劈入我的脑海!——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为什么他宁愿我随着乌特哥哥西归敦煌。我想起了契丹人述澜对我说的话,我想起了实际上耶律德光在借着寻找秘色瓷秘方的理由在大宋江南搜寻我的下落!
比起战场上真刀真枪的拼杀,或许来自于耶律德光的疯狂才更加可怕!更何况,他此时对于我的心态也已经早已经全然都是怨恨了!
如果说当年他对我还算有情,但是那夜玉宸的死已经将我们之间最有一点温情打碎,我视他为不共戴天的仇人,他视我为无视他骄傲的怨敌!
所以,如果我继续留在江南越州,如果我继续留在早已经不再安全的瓷庄之中,我的生命将遇到极大的危险!
所以,他才会笑着,让我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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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扑簌簌,串串而下……
我知道这时候不该哭泣,我知道在危机到来的时候哭泣完全起不到任何的作用。
可是,我却不知道,为何想到有关逸尘的种种,我竟这般无法自已……
窗外,月映花影,树姿婆娑,晚风徐来,忽有一脉笛声扬起。我的心猛然一跳!
几乎是飞奔着下床,披上外褛,我便奔入了门外柔如黑绸的夜色。
在哪里?在哪里?
跑过了一个又一个拱门,穿过一道又一道院落,却只听得见笛声如脉脉清波,却全然看不见吹笛的人!
是谁,究竟是谁?
难道,玉宸,难道是你吗?
是你身在天上,看见了我的悲伤,所以吹起笛声来陪伴我,来抚慰我吗?
玉宸,玉宸啊……五年,长长的五年啊,我们已经分别了这么久,已经这么久了啊……
虽然时时梦中有你,可是却为何都是五年前的记忆,全无半丝你如今的情形?
你在天国,还好吗?你有没有想过我,你还记不记得尘世种种?
玉宸……如今我才知道,生命中没有了你,会有多么地难熬和无味。如果有你在我的身边,如果能看见你的微笑,是不是,就算面对再大的困难,即便是死亡,也不会让我的心这般烦扰,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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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声蓦然而止,我的心恍若沉入汪洋,我靠住背后的假山,遥望夜空,仓皇地喃喃,“玉宸,玉宸……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忽地,头顶一个略带沙哑的嗓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腔调悠然传来,“你是在,叫我吗?”
我心下一震,仰头向上看去——假山之上,正有一个身影,坐在月影星光之下,左手执壶,又手执杯,自斟自饮,醉意浓浓。
是逸尘!
还没做好面对他的思想准备,还不知该如何与他这般独处,我连忙抹掉腮边的泪,转身就欲离去,却被他一声带有浓重酒意的呼唤止住脚步,“为什么?难道,与我相处,真的就是这么难吗?”
我立住身形,回眸望他。
月夜星光,重重花影,假山之上的他,一部如银的长发恍若集中了所有的月华,银光流转,动人心魄。
此时的他且饮且笑,身上的白衣随着饮酒的动作飘逸随风。
银发、白衣、如星双眸……那一刻我忽地错觉,他本不是人间之人,而该是身在天上,俯瞰人间芸芸众生。
我的玉宸,如果此时在天国,是不是也会这般地,白衣如云,酒意如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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逸尘邪邪向我飘来一线醺然眸光,映着星月,带着迷离,恍若魔法,凌空漫开,“既然已经忘了我,莲初,何不索性忘得干净!忘了我是谁,也忘了你是谁,就当我们今生从未相遇,就当我们只是一场萍水相逢。来来来,陪我坐饮三百杯,月下醺然不思归!”
奇异……奇异……
我为什么会想起当年的大宋汴京,为什么会想起那时以“绾思”身份出现在阆仙苑中的我,便也曾遇到玉宸这般的邀约?
身体似乎自有意志,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双腿已经缓缓走向了假山。
月明中天,银辉潋滟,我的眼前忽然白色飞花闪动,再一回眸,身子已经被逸尘凌空抱起,飞落假山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