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纱,银发飞扬,在靛蓝色夜空的映衬之下,逸尘的一袭白衣、满头银发,仿佛成了这个夜晚天地之间唯一的亮色。
原来月光也自耀眼,原来纯白也是妖娆!
被他缓缓放下,我望着他,心底那种奇异的熟悉感再度袭来。
原来纯白亦妖娆——曾经,我以为天地之间只有玉宸一人!
原来逸尘,原来逸尘他竟然与玉宸这般地相像……
逸尘见我愣怔望他,邪魅的眸子漾满揶揄,“怎么,才发觉你的夫君,也是玉树临风的吗?会不会后悔白天的决定?如果真的后悔了,我接受,我愿意继续留下来!”
怆然,悄悄从心底滑过……
我强自微笑,“不是啊,我只是奇怪,为什么会有人夜半更深地独自坐在假山上喝酒。难道这样就是传说中的‘吸风饮露’吗?”
逸尘显然没有料到我竟然在打趣他,他剑眉微挑,笑容已经缓缓漾开,“借风饮酒,自是一番况味啊!莲初,你何不试试?”
我努力微笑,“不要,否则岂不是这个假山上要有了两个醉鬼?”
“哈……”,逸尘缓缓笑开,绝美的容颜在月色的清辉之中更加俊逸出尘,“说我是酒鬼就酒鬼嘛,‘人生不向花前醉,花笑人生也是呆’!”
心下缓缓荡开一丝涟漪。
眼前的逸尘是全然陌生的,没有之前的小心谨慎,更没有白天时的伤痛狂怒。眼前的他,更像是一介狂生,诗酒天下,指斥方遒。潇洒不羁之中,别是激越豪情!
这样的男子,令我刮目。一如当年的大宋汴京,一如第一眼望见“清莲雅榭”之中的玉宸……
我微微闭眸,忍住心底猛然流窜而起的痛。逸尘他竟然能这么容易便勾惹起我心底对于玉宸的思念……
怎么会这么像?
为什么会如此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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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住逸尘捏在指间的酒杯,我忽地也想如他一般,酣畅地喝上一杯。
就像……就像曾经在阆仙苑中,就像曾与玉宸相对而饮……
没有抬眸望他,我径自从他指间抓过酒杯,仰头将酒液倾入口中,任由一股激爽的辛辣直冲喉咙!
咳咳……微微两声咳嗽,恰好帮我掩住面上的红晕——我感知到逸尘正用欣喜的目光盯在我的脸上!
我横眸望他,“好酒!可是,这似乎不该是江南的酒啊,怎么会这么烈,倒是有点像北方契丹人或者我们西域的酒了!”
逸尘一笑,却避过了我话中的辞锋,转而言他,“飘渺见梨花淡妆,依稀闻兰麝余香。如此月明如此酒,有国艳带酒,天香染袂,为我流连……真是快哉,快哉啊!”
我不由得被他气乐了。这个人还是白日间那个凄怆寒凉的男子吗?这一刻,竟然已经出言隐隐戏弄于我,再不复之前的紧绷与伤感。
知道他并无恶意,我索性抓过他的酒杯,仰首又是一杯,“你的手,好些了吗?是不是应该少饮酒才是?”
他垂眸,仔细将我手中的酒杯满上,“你看我便是用这只手为你持壶劝酒,你说我的手又当如何呢?”
我点头,听得郎中倒是也说过,酒液可以促进血脉运转,说不定倒也有助于他的伤势复原。
我捏住酒杯,遥遥望向夜幕之中的重重楼阁,心下生起淡淡的离伤。
这个男子,在我身边耐心地陪伴了我整整五年,可是今晚对于我来说却似乎是第一次与他这般近距离地说话,第一次这般地交心。
抛开彼此的性别差异,抛开名义上为夫妻的身份,抛开——就将彼此远离、终生再无缘相见的可能,其实我真的觉得与他相见恨晚。
我欣赏这样的男子,我愿意与这样的男子成为朋友。
只是,恐怕这初次的相交,却也可能是最后一次了。下一次再这般相伴痛饮,不知又将是何时,不知——又是否还有这样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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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不是我的忽然沉静影响到了逸尘,他凝眸静静地望我,目光一如柔静月光,轻缓而来。
他的嗓音随着徐来的夜风缓缓飘来,“春宵一刻千金价,我道千金买不回……”
他微微戏谑的语调果然扰乱了我的心境,我不由得扑哧儿一笑,“什么比喻啊!谁跟你共度春宵啊?”话一出口,我便脸上腾地羞红,意识到自己愣是被他拽入了陷阱,真真是不辩驳也乱,辩驳了更乱。
逸尘轻啜杯酒,垂眸望我,“怎么不是春宵?虽然现在已经暮春,但是这般的夜晚依旧还是‘春宵’嘛!所以,莲初,就算我们只是这般喝酒吟诗,却也是……哈哈,哈哈!”
我知道,他刻意隐藏了下面的那句话,“共度春宵”,我的脸更是火烧火燎一般地灼热了起来!
尴尬到无处躲藏,我努力平抑下心跳,矜持着说,“夜深了,我要先回去了。”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可是当我说出了这句话才意识到,自己的话就像是一盆冷水吹熄了我与逸尘之间刚刚融洽起来的氛围。
逸尘侧过眸子,定定地望我,“真的不肯多留一下了吗?”
我低低点头,“我想回去睡了……”
不敢望向他的眼神,却仍能够清晰地感知到他的眸子灼热地落在我的发间。
良久,幽幽一声长叹从他喉中溢出,“莲初,我本想明早再告诉你的。你与乌特启程的日子在十天后,我却要明早就要先行离开了……”
“什么?你要去哪里?”我惊得直直问出口。本以为还有长长的十日,本以为不必计较今晚的相伴,却没想到离期竟然倏忽即来,如果不是我今晚不经意地发现了他,可能我明早便只能空对他离去之时的背影……
心,猛然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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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在背上的发丝忽然被逸尘握住,我猛然抬眸望向他幽深的眸子,定定地,忘了拒绝。
逸尘笑着,银色月光之下,他的微笑宛如夜色中最美的白色昙花,“傻瓜,不要这样,否则,我会以为你是在——舍不得我……去做你该做的事情,不用记得我。就当我不过只是一个与你擦肩而过的路人,只不过是这般相对喝过一场酒,就够了……”
心,蓦然揪痛。
我感受得到他的手指穿行于我的发间,我感受得到他将我的发丝丝滑开。
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又将我推回了当年的记忆,身边的逸尘再次让我想起了初见之时狂放不羁的玉宸!
我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压住眸子里渐渐涌起的泪意,“你,要去哪里呢?你说要保护住外公家五代经营的瓷庄的啊……”
逸尘点头,“我要远行一次。这样做,其实也正是为了瓷庄。等在这里,等着危机一步一步地靠近,我们会太过于被动了;我必须主动迎上去,去接近那风暴的中心,才能够更早一步了解到事情的真相,才能够更及时地做出应对的措施……”
我一凛,“逸尘!你的意思是,你要去辽国?!”
逸尘映着月光,微微轻笑,“什么都瞒不过你啊,莲初……”
我惊得抓住他的衣袖,“逸尘,不要去!那里太危险,你自己去不啻于独闯龙潭!瓷庄虽然重要,但是只要我们手里还掌握着秘色瓷的秘方,那么就算瓷庄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一样可以换一个地方重新建立瓷庄啊!犯不着为此冒生命的危险啊!”
逸尘笑了,仰头将杯中的酒饮下,他猛然凝眸望住我,“莲初……不一样的,不一样的。瓷庄在你我的记忆中,所拥有的意义,是不一样的……对于你,这里只是一个暂居之所,你可能会回到高昌,可能永远再不回来;可是对于我,这却是这五年中与你拥有共同记忆的地方……这里的一草一木,这里的亭台楼阁,全都有你的影子。我要保护下它们,如果未来我们真的无缘再见,至少让我看着那些花草亭台,再回忆你与你有关的一切……”
泪,扑簌簌倾坠而下……
逸尘的眸中也是泪光闪烁,“莲初,这里是我的‘家’啊……这是我在这个世间,第一次拥有家的感觉,第一次想要好好地安定下来,想要好好地过一个普通人的日子。这是我多少年来的梦想,我怎么会让它受到任何的伤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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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节预告:莲初说错了一句话,两个人之间的脉脉情愫被倏然打破。翌日一早,莲初醒来时,逸尘已经悄然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