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我们便宿在敦煌莫高窟北区的一窟洞室之中。
凛凛大漠,夏日炎热似火,到了冬日却又变得格外寒凉。尤其是这样一个落雪的夜晚,洞窟内纵然燃着炭火,却也完全无法抵御透骨的寒意。
我舍不得睡去,紧紧将墨瞳拥在我的怀中。其实大师一直坚持要我们去敦煌城中过夜,可是不知为何我今晚就是舍不得离去。
似乎,总想多亲近亲近这位老人家。不光是因为十三年前的相逢,更不只是因为他是我的叔叔——更重要的是,他总能给我一种从来没有感知过的亲近感觉,就好似久别重逢的亲人。靠近他,心下便自然会有宁谧怡和。
夜深了,火盆中的炭火渐渐熄灭,洞窟中一下子阴寒了下来。我抱紧墨瞳,心下油然涌起对大师的敬佩与心疼。
我们所住的这间洞窟是比较例外的,主要是平日里为了接待俗家客人所用,所以尚可点燃炭火。大师所居的那间洞窟,因为墙壁上有珍贵的壁画,洞中又珍藏着许多经文典籍,这些壁画和典籍都怕被炭火熏烤,所以大师这多年来,即便是隆冬,亦不用炭火取暖。
无数个这样的漫漫冬夜,无数的寒冷悄然穿透肌骨,大师他就是凭借心中对于我佛的坚定信念才得以熬过的吧?
可是就算是虔诚向佛,却又真的有必要这般自抑苦修吗?
难道,大师的心中也有着不为人知的苦楚,需要通过这般的苦修来求得心内的宁和吗?
他心底的秘密,会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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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空茫,无法入睡,幽静的大漠上空忽然隐隐传来诵经之声。
这样的夜半更深,这样的寂寞寒凉,又会是谁这般勤加修持?
心下忽然了然,想来该是大师吧。
他说过明天一早要为原来的贵客开坛说法,他此时定是提前在做习功课。
在这个寒冷肃杀的冬天,敦煌周边的人们都已经知道了西夏对于敦煌的虎视眈眈,因此众多的善男信女选择远离战祸,敦煌的这个冬天远比往年寂寞萧索了许多。
可是竟然还有原来的“贵客”,难道那人不担心此行的安危吗?
正在深思飘忽间,忽听得门上有轻轻的叩门声。乌特哥哥的嗓音轻轻地传了进来,“莲初,睡了吗?”
我连忙应声,“没有。乌特哥哥,有事吗?”
墨瞳像一只小猫一样,在我的怀中咕哝了一声,像是在抗议着我说话的声音。我连忙将他放下,细细为他盖好被子,披衣下榻,打开了洞窟的门。
浓稠的夜色之中,乌特哥哥正一脸凝重地站在门外,“莲初,大师嘱我带你和墨瞳即刻离开敦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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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愣住,“为什么?难道只是因为这里寒冷吗?没事的,天就要亮了啊。”
乌特哥哥望着我,神色凝重,“不是的。是比寒冷更加严重的原因!”
一线隐约的预感倏然袭上心头,“是为了明天要来的所谓贵客吗?”
乌特哥哥悠然一叹,“本来是没有关系的,那些贵客本来不关我们的事。但是霁月派来的人刚刚来报,说明天来听讲经的人,身份有变!”
心中有浓重的迷雾,层层叠叠,我抬头望向暧昧不明的天色,“大师有危险,对不对?!”
乌特微微闭眸,“是的。所以大师才要我立即带你和墨瞳离开!”
我仰头望乌特哥哥紫眸中掩藏不住的焦虑,“我们离开,那么大师呢?他是不是要跟我们一起走?”
乌特闷声叹息,“不。尽管我已经劝过多次,就连霁月和你的父汗也都亲自来劝过多次,可是大师他就是不肯离开敦煌!他说他舍不下洞窟中这些用心血绘成的壁画,更放不下洞窟中数百年来累积起来的佛经典籍!”
我定定望着乌特哥哥脸上藏不住的焦虑之色,这在他的身上是极少看到的事情……
似乎有一线强光倏然从我心底滑过!
我猛然抬头,“乌特哥哥,你这么急着带我来敦煌,要让我见的人就是大师,对不对?你记着要让我见他的原因,不仅仅是我们十三年前曾有过一面之缘,更不仅因为他是我的叔叔,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对不对?”
心下浓黑的预感越来越重,我不由得一只手掩住胸口,“大师是想与莫高窟共存亡,对不对?你们是怕我再也见不到大师了,对不对?大师对于我而言,一定还有比叔叔更加重要的身份,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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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特哥哥望着我,摇头,再摇头……
一股挫折而生的怒火瞬间点燃了我,我一把抓住乌特哥哥的衣襟,“乌特哥哥,你还要骗我,还要将我蒙在鼓里,是不是?我知道,我知道你这样做一定又是为了我好,我知道你又是在保护我……可是,乌特哥哥,可是你忘了玉宸的事情吗?当初如果你肯告诉我逸尘就是玉宸,玉宸他怎么会独自走过五年的孤寂岁月,我又怎么会放他独身一人北上辽国,如今生死不明呢!”
泪涔涔而下,我努力压低嗓音嘶喊着,“乌特哥哥,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这么狠心啊……如果你今日再不告诉我大师的身份,一旦我们就这样离去,一旦西夏进攻的号角吹响,一旦——大师遇到什么三长两短,到时候乌特哥哥你让我情何以堪,乌特哥哥你自己又当如何自处!”
泪水滑满脸颊,我却已经无暇顾及,“乌特哥哥啊……这个世上是有着太多的难言之隐,有着许多的困难,但是与生命比起来,又有什么困难时无法跨越的呢?就算会因为知道真相而遭遇到打击,却也总比到失去了挽回的机会时才了解真相,来得更容易接受吧……乌特哥哥,求你,让我知道,让我知道……我不想再多一份遗憾,我不想再轻易放下我生命中重要的人啊……”
心中,其实恍惚之间已经有了答案。可是那只是我的直觉,我需要得到确认,我需要得到他人的证明……
如果就这样离去,如果就这样与这个答案擦肩而过,我知道我定然会懊悔终生,我定然会每一个夜晚都被悔恨的疼痛刺醒!
我要知道,我必须——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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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特哥哥依旧在沉吟不决。我抓住他的衣袖,轻轻摇晃,“告诉我,好吗?我答应你,只要你告诉了我,我一定会乖乖地跟你走,立刻,好吗?”
乌特深深地望住我,紫色的眸子里潋滟起复杂的情绪。良久,他终于重重一叹,“好吧……我这一生最无法战胜的就只有你,莲初。你总是有办法打败我,你总是有办法破坏掉我的坚持。”
“其实,大师他不仅仅是十三年前与你有过一面之识的故人,更不仅仅只是你的叔叔,他更是,更是你的——生身父亲啊!”
“这个秘密在高昌国中,一直讳莫如深。其实就连娘她老人家,都被瞒住……当年父汗被吐蕃刺客突袭,生死未卜,娘为了父汗几乎失去了活下去的热望。大师他因为是父汗的双生弟弟,两个人本就相貌相同,大师他其实更是早就在心底深深地爱着娘,所以他宁愿抛弃自己的身份,以父汗的身份陪在娘的身边,更是因此而孕育了你……”
我呆住……那一刻我呆成了木雕泥塑,那一刻我全然无法进行任何的思考……
我只能呆呆地问,“那娘他,怎么可能毫无察觉?”
乌特哥哥悠然一叹,“其实娘她也有所怀疑,只是当时那个怀疑并不成立。因为——在那之前,大师他一直是双腿不能行动,又是口不能言的……伴在娘身边的是一个能走能说话的健康人,娘就算有所疑虑,却也不敢轻易将这两个人画上等号啊!”
愀然的疼痛,从心底纠缠而起,我忽然好心疼那时候的娘,又好心疼那时候以兄长身份示人的大师,“那么后来呢?后来为什么大师会在敦煌,参禅一生?”
乌特摇头,“造化弄人啊。原来父汗吉人天相,他是被吐蕃刺客的毒器伤到。为了挽救父汗,更为了成全娘一颗独爱父汗的心,大师他用自己与父汗相同的血液换给了父汗,而他自己从此常伴青灯古佛,靠着终生不辍的参禅修行来压制那毒在血液中的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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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节预告:莲初会走吗?翌日玉山的开坛讲经究竟谁会来?玉山与莲初的命运又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