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究竟谁会来?!”所有的疑问,所有的心痛,在一瞬间凝集成为了一个问题。
我要知道究竟谁会来,才会让历来沉稳的乌特哥哥都这般失措;更要以此来推知,明天大师他终究会遭遇到何样的危险!
乌特哥哥望住我,紫色的眸子在浓稠的夜色中微微潋滟,“是西夏人。”
我愣住,“既然西夏人与我们回鹘之间战事一触即发,他们怎么还敢堂而皇之地来到回鹘治下的敦煌来听大师说法?”
乌特轻轻摇头,“一来,虽然战祸迫近,但是毕竟还没有正式开战,所以西夏人当然有理由来到敦煌参禅听法。二来,就因为他们还没有一个出兵的口实,他们此来敦煌听法,谁能说不是一个公然的挑衅呢?如果我们拒绝他们,他们便完全可以以此作为出兵的理由!”
我的心轰然一颤!
如此说来,明天大师将要面对的,又哪里只是一场说法?这分明已经是两国之间的前线,一个行差踏错便有可能是杀身之祸!
乌特紫色的眸子微微向我倾来,细细望着我的眸子,“莲初……你的心情我都理解。我知道你担心大师明日的处境,我知道你乍然知道他的身份之时定然舍不得离去。但是——莲初,别忘了你的身边还有墨瞳啊!明天西夏人的到来将会带来什么还不可预知,难道你能将墨瞳放在这个随时有危险发生的地方吗?!”
乌特哥哥的嗓音微微沉重,“相信我们回鹘的士兵,相信霁月,他们都会尽力防卫住西夏人,他们都会尽力保护好敦煌的一切的。我们先行离开,这是大师最大的心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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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墨瞳,依然沉沉睡在梦乡之中。梦中的他,还在低低地呼唤着,“爹,爹,别走,别走……”
坐在马车中,我紧紧地抱住了他。这个刚刚五岁的孩子,勾惹出我太多太多的心疼。
自从离开大宋越州,向西一路行来,我知道他一直惦记着玉宸;可是他却也看得懂玉宸在我的心里成为了一块不可触及的伤疤,所以他拼命地忍住了自己想要问出口的冲动,好几次几乎脱口而出,却最终憋红了脸颊忍住了。
我的小儿子,娘真的对不住你……这五年来没有给过你完整的母爱,如今更是要弃你而去了……
是的,虽然已经乖顺地随着乌特哥哥坐上了西去高昌的马车,但是我已经决定了要返回敦煌去。
在危机到来的时刻,我希望自己可以留在大师的身边……
这是我们父女第一次的相处,这是我第一次能够尽一点身为人女的孝道……
墨瞳有乌特哥哥的照顾,我相信不会出现任何的问题;而我自己,我也会千方百计让自己逃开危险,回到墨瞳身边……
我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当儿戏,因为我现在早已经不只是我自己一个人,我还有墨瞳,我还要好好地等着玉宸归来……
车窗之外,晨光已经泛着淡淡的青色,透入窗帘。我轻轻敲了敲车厢,朝向垂首而来的乌特,“乌特哥哥,我想去解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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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特面上微赧。我们此时正走在一座小镇之上,乌特哥哥一指路边的客栈,“不如,去那里,如何?”
我点头,轻轻将墨瞳放好,将被子严严实实地盖在他的身上,然后跳下马车来。
回眸,郑重凝望乌特,望着他在天青色的晨光中光华粲然的亮紫丝袍,轻轻地说,“乌特哥哥,拜托你帮我照顾好墨瞳……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一定!”
乌特哥哥一愣,紫眸微闪,“好,你去吧,我会带着墨瞳到前面的酒家等你。走了大半夜的路,墨瞳醒来也该饿了……”
我点头,借眼睫掩住盈满眼眶的泪花。
墨瞳……尽管有千万的不舍,却不能带着他重返险地。一边是我刚刚得知的生身父亲,一边是我刚刚五岁的小儿子,两边都是我的至亲骨肉,哪边都让我不可能轻易放下……夹缝之中的权衡,在那一瞬间,几乎撕碎了我的心……
好在,还有乌特哥哥在;好在,我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与玉宸,乌特一定是第三个最爱墨瞳的人。所以,我放心将墨瞳交给他,我相信乌特一定会尽心尽力照顾墨瞳……
转身,毅然而去。
我努力绷紧肩背,不让一丝颤抖泄露出我的情绪。
我知道乌特哥哥紫色的眸光一直盯在我的背上,而我一转身之间早已经是——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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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客栈中买了一匹马,从客栈的后门穿门而出,暂时抛下心中对墨瞳的不舍,打马扬鞭直奔回敦煌的方向。
赶回敦煌时,恰是日上三竿,隐隐听得见莫高窟的方向传来庄严的法器之声,我知道大师开坛讲法的世间已经到了。
匆忙冲入莫高窟北区,此时一座用作经堂的高大洞窟之中早已经坐满了僧众。我垂首坐在人群之中,不敢抬头看向前方的莲花台。
前来听经的信众纷纷起身,走向莲花台,各自将自己手中擎着的一支翠羽奉献在莲花台畔。
我微微一愣。一般而言,信众会向自己尊敬的高僧敬献莲花,却不知此番信众们敬献翠羽为何意。
趁着大师讲经间歇,我低声向身边一位老妪求教,“阿婆,为何要向大师敬献翠羽?”
老妪双手合十,神态虔诚,她低声回我,“姑娘,这翠羽都是来自南诏国的孔雀,别看只是鸟儿的羽毛,这可是历来只为皇家所用的珍贵呢。我们这位大师啊,有一个特别的习惯,那就是从不接受信众任何的奉献,除了翠羽一支……”
正说话间,忽然有一个明明清越,却有着奇异顿挫的声音陡然扬起,“翠羽?翠羽有什么好?大师,难道五百两黄金还比不过一支翠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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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洞窟之中一片哗然。
且不说这人的大手笔,五百两黄金对于任何人都不绝不是一个轻易拿得出手的小数目;更加惹人眼光的是这个人语气里明显的桀骜与傲慢。
我抬眸望去,一个青年男子正站在大师莲花台前。那人背向着我,藏青的袍子在洞口漾进来的光线中闪烁着幽暗的光。
人流依然涌向大师莲花台前,并没有因为那个男子的出现而稍有拥仄。那人明显一窒,猛然扬声,“大师!你说吧,五百两黄金和这些羽毛,你究竟要哪一个?”
阳光低回,软金氤氲,那男子的身形被拥挤的人群挤到了一旁,大师纯白的衲衣轻现金色阳光之中。
莲花台之上的他,微微垂眸,宁静而笑,白色的衲衣在风中微微轻舞,眉间一点胭脂记殷红夺目。
大师似乎丝毫未受那男子的影像,双手结“禅定印”,微微而笑,“无病第一利,知足第一富。善友第一亲,涅盘第一乐。施主,老衲只受翠羽,那些金子还是请施主带回去吧。如果施主真的是诚心皈依我佛,也可以将这些黄金散给百姓,也算功德一件啊。”
“哈,哈哈……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舍了金子不要,偏要那羽毛的人!难道这就是所谓高僧的气节吗?我看——全都是他妈虚伪的假招子!告诉你说,今儿你若收了我的黄金,我还能继续称呼你一声大师;如若不然,你信不信我直接掀了你的洞窟去,打碎了你这些木雕泥塑的神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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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神佛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在是大不敬之言!
座下的僧众不由得尽皆变色,我身边的老妪已经轻轻地咒骂起来,“这些不敬的西夏人,真是罪过啊,罪过啊……”
原来,那人便是西夏贵族……
我担心地抬头望向大师,心下犹疑着是否应该此刻就起身去召唤敦煌守兵来,以防万一。
正在此时,只听得莲花台上,清越笑声悠然而起,洞中的昏黑光线、混浊气氛刹那之间被这一声有如清泉澄澈的笑声涤荡,“施主,毁像灭佛之事,在大唐武宗时期,以及吐蕃都曾经发生过。但是您看,如今天下处处,何处不见了寺庙,哪里断绝的香火吗?如果您想毁坏佛像,那老僧也不拦您,业障都是您自愿做下的,老衲又何能横加阻拦!只是,老衲却相对施主您说一声,心在佛在,又岂止这几个洞窟之中的佛像呢?”
那男子猛然一拍莲花台,“好,说得好!心在佛在,我倒要看看,一旦你连心都没有了,还有什么佛能保得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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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_∩)O~,今天是七月最后一天,又恰逢周末。祝大家周末愉快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