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温暖,照亮的却是她的寒冷。泪,是断了线的珠,无法挽回的落下,在手背上留下温热的触感。她可以清楚地看见席攸觉在眼前焦急的关切,还有不远处青儿的慌乱。但是,她不想动,亦不能动,悲伤在此刻有了形状,化作腹部的疼痛,一波接着一波的侵袭。“痛。”戚芜猛地握住席攸觉的手腕,豆大的汗珠混进泪水滑落,面色苍白,而另一只手则按在隆起的腹部,艰难地吐出一个字。
“快,快请太医,把稳婆也叫来。”席攸觉拥紧那颤抖的身体,对一旁的青儿吼道。整个席府在瞬间从沉睡中被唤醒,似有似无的睡意被凌乱的脚步声敲碎,侍女仆人们四下奔忙着。天,开始慢慢亮起来,像是希望,背后却有着某种更深的绝望随着太阳的升起而笼罩在这座府邸。
“怎么样了?”席攸觉守候在门外,稳婆进去已有近两个时辰,戚芜痛苦的呻吟断断续续,渐渐无力起来,他的手因担忧而不自觉地绞在一起。正在此刻,裴念匆匆赶来,在睡梦间得知戚芜早产的消息,她便立即赶往席府,看见的,却是女婿忧心、苍白的模样,心下便是一惊。
“已有两个时辰。”席攸觉的回答让裴念的神色有些无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阿芜才怀孕才八个多月,怎么会突然临盆了呢?”责问的目光投向席攸觉,他尚未回答,青儿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皇后,是奴婢的错,奴婢不应该告诉公主韩公子的事。”
“韩笙?”裴念怀疑地望了身后的宇文芊一眼,见她一脸无辜,又转回头来,“他怎么了?”
“韩公子他死了。”
裴念踉跄了一步,宇文芊忙扶住她。“死了?”宇文芊的目光有些躲闪,“是今天临近半夜的消息,尚未来得及告诉您。”不,不可能,裴念心下思量着,那瓶药不会那么快的发作,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而这个丫鬟,又是如何知晓的?“是谁告诉你的?”
青儿犹豫了片刻,支吾着不肯回答。裴念的疑惑加深了些,她上前一步,冷冷逼视着她逃避的目光。正在此时,随着一阵婴儿的啼哭,稳婆一脸喜气地冲了出来,打破了冻结成冰的气氛。“恭喜皇后、驸马,公主生了,是位少爷,母子平安。”
席攸觉与裴念先后走进房里,只见戚芜虚弱地沉睡着,一旁的侍女怀中抱着一个绣金线万字锦缎襁褓,小小的男婴在襁褓里挣扎哭闹着,似是在表达对这个陌生世界的恐慌。
小心翼翼地接过婴儿,席攸觉挂着幸福的笑容逗弄安抚着生命中第一个孩子,站在床前,而裴念则在床沿坐下,温柔地整理戚芜被汗水沾湿粘在额头与脸颊上的发丝。忽然的,她白皙的手在空气中僵硬了片刻,随即收回手站了起来。
“攸觉,阿芜就烦你好好照顾。”望了眼正沉浸在初为人父的喜悦中的男子,裴念淡淡说着,“另外,青儿…”
“还望殿下留下青儿,阿芜已受了不少不小的刺激,若醒来又不见了青儿,只怕…”席攸觉未待她说完,便恳求道。沉思了片刻,裴念点点头,随即带着宇文芊出了府。
回宫的路上,女子坐在装饰奢华的软轿中,素手掩在广袖间,却掩不住颤抖。
韩笙。
她的女儿在昏睡时尚在呼唤的依旧是这两个字。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地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曾以为,时间与距离可以消磨一切,又何况是区区年少时的爱情。但,是时间太短了么?是相隔依旧太近了么?为什么有些事离开了她设下的路线。其实她忘记了,多年前,有一个人对自己的爱也是这样的浓烈,无论是距离还是时间,都只能让这份情感更深刻。
宇文芊缓缓在轿旁行走,脑海中是方才裴念苍白的脸色和青儿的怯怯。当时的情景哪怕此刻想起也不禁一身冷汗。她生怕若青儿禁不起裴念的追问而说出了自己,那她将面临的将会是比她祖父更惨烈的惩罚与折磨,而她这些年所付出的一切都成了泡沫。
这是永宁二年的七月二十七,有些人来了,有些人走了。而阳光依旧如约地洒向戚氏王朝所统治的广袤土地。第二天,为了庆贺永宁公主诞下一子,裴念颁布诏令,大赦天下。一时间,一切都似乎被喜悦与光明笼罩,但愁绪仍旧在这快乐的伪装下滋生漫延开来。
戚炎中断南巡返回皇城的时候,已是九月中旬。天,下着缠绵的雨,戚芜静静地站在码头,她看上去没有初为人母的喜悦,脸色有些苍白,比生产前更纤细的身形看上去是那么地弱不禁风。席攸觉在一旁圈着她的手臂,在戚炎走出船舱的时候,他感觉到怀中的身体晃了一晃。
“哥。”戚芜上前一步,却看见了他身后的那具棺木,一时间站立不稳,干涸的眼眸再也哭不出来。戚炎异常憔悴,双眼布满血丝,两颊深陷,胡渣也爬上了以往干净的面庞。
“阿芜。”戚炎向前走几步,“你怎么来了?”
瞬间,一样的对白,一样的地点,只是少了一个人,只是被抽离了快乐。席攸觉望着发怔的二人,打破沉寂,“码头风大,我们先回去吧。”说着向戚炎递了个安慰的眼神,将戚芜扶入轿中,自己与戚炎各骑上马,一行人往清和殿而去。
一路上,席攸觉的目光在棺椁上停留。那个死去的人,他为什么紧紧地抓住两个爱他的人不发放呢?想起戚芜这两个多月来的消沉,他的心中是无法言说的沉重。若那个人可以活过来。是的,他的内心是嫉妒,但是他更希望他可以活过来,好好活着,至少,他身边的女子可以微笑,可以快乐。直到此刻,席攸觉才明白过来,什么陪她走到最后的人是自己不是他,都是在自欺,无论他愿意承认与否,戚芜心中最重要的地方,存放的依旧是那少年的名姓,是韩笙,永远不会是他,席攸觉。
胯下的骏马一声疼痛的嘶叫,男子才回过神来,发现缰绳被自己用力扯着,勒痛了座骑,忙放轻了力道,又拍拍它的头安抚几下才缓和了些。
清和殿里,初遇的莲花池畔,戚炎静静望着池水被抽干,池底的淤泥显露出来,工匠们挖了个墓穴,棺椁就这么悠悠地被放了进去。重盖上土,凝视着缓缓注入的池水。一切都彻底的隔绝,没有了退路。戚炎感觉到自己的颤抖,一双同样冰冷的手握上自己的,回过头,是戚芜淡淡的看着自己,和少年同样漆黑的眼眸深邃。
“我没事的。”他有些勉强地笑了笑,嘴角却混杂了太多的苦涩,显得愈发伤感。
将他葬在他们初次相见的地方,这样,每时每刻,他都可以陪伴着自己,他都可以听着自己的絮絮叨叨,哪怕只剩下一个人的声响。
“哥。”戚芜轻轻靠在他身上,“我见到他了。”
修长的手抚上她更显小巧的脸庞。“是真的,我不骗你,在梦里,他向我告别。”戚芜的神色是那样的认真,戚炎有些心疼得点点头,“是,你见到了。”
微凉的风夹杂着思念的气味,吹过莲池,拂过两个人的手心,竟有丝丝缕缕的不舍。或许,这是少年最后一片魂魄在人世间的流连。
“阿芜。”一件披风覆上肩头,温热的手心传来安定的温度。戚芜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站在身后递上无尽的关怀。对于他,她亏欠了太多,多到无法偿还。
“对不起。”仰起头,对上那双怜惜的眼眸,除了对不起,她真的不知道还可以说些什么。她以为她已经不记得对少年的爱,她以为她早就放下了那段羁绊,她以为她完全陷入了现在的安稳幸福,但是,没有,一切都是她的自欺。席攸觉微微一笑,从身后环住她,“不用道歉,我知道,你一直喜欢他,当初选择嫁给我,也是为了忘记他。”感到她微微一怔,他的声音更柔和了些,“没有关系,我可以等,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我会等到有一天你放下他为止。”
静静看着摇篮中的婴儿,她有些懊恼地发现这几个月来自己还未好好地看看这个孩子,这个在他离开时到来的孩子。他睁着无邪的眼睛,如墨一般的漆黑,倒映着自己的身影。
戚芜一愣。你回来了么,还是你没有走?她的嘴角慢慢扬起一抹微笑,将婴儿小心翼翼地抱起,只见他挥动着小手开怀地笑着。一滴泪滴落在他细嫩的皮肤上,尚未待戚芜反应过来,一双小小的手拍拍她的脸颊,似是那白衣少年替自己擦去泪水。
要幸福。这是他临走前对自己的叮嘱。现在你又来提醒我了么?止住了泪,牵起小手,软软的,好像是阳光的味道。
一道修长的身影走到她身后,“孩子还没有起名字呢。”席攸觉疼爱的眼神笼罩在这对母子身上。戚芜看了他一眼,又望了眼婴儿,恬淡的笑容停驻在眼角,“席渊,你说好么?”
席攸觉迎着她的目光,点点头,“好。”在那个笑容里,他恍惚间看到了某种浴火后的坚定。注视着她温暖的笑容,他也跟着笑了,幼小的席渊用黑的眼眸打量着这个世界,一切都是新奇,一切都像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