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二年的冬天,是个暖冬,戚芜带着五个多月大的席渊在宏元殿里,德宗的精神这几日好了些,笑呵呵地将外孙搂在怀里逗着。小小的席渊捏着拳头四下挥动,白嫩嫩的笑脸无忧无虑,原本昏暗的房间都因此明亮起来。
“小渊,小渊。”德宗一遍遍地唤着他的名字,婴儿也一遍遍的咯咯笑着像是回应。戚芜静静望着一老一幼,心里是无限的平和。
正出着神,德宗抱着席渊欲往一旁的房间走去,那是他收藏玉石的地方,戚芜看着他的背影,站起身来,“父亲,您要做什么?”“自然是带小渊选些礼物了。这可是朕第一个孙辈。”说着骄傲地亲了亲婴儿的脸颊,“对吧,小渊。”席渊漆黑的眸转动着,转而似是认同般地笑了,清脆透彻的声响美好纯粹,德宗笑着走进收藏室,戚芜见有陈勋跟着,便也由得他们闹腾去了。
况且,父亲好像有许久没有如今日这般的开怀了呢。她微微笑着。席渊的到来,如同和煦的风,吹进每个人的心。宽慰的笑停留的嘴角,却见一个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三哥?”略带惊讶地看着来人,戚况也有些意外。
“阿芜,多日未见你,过得可好?”戚况的脸色有些疲累,关心的笑容却是真诚。
“尚可。”戚芜见他坐下,才坐回椅子上,缓缓开口,“三哥来找父亲有事?”
戚况脸上的悠然略凝滞了下,“嗯,父亲呢?”
“和渊儿在里面呢。”指了指收藏室,戚况顺着她的手望去,恰好见到德宗抱着席渊走了出来,“哈,阿芜你看,我们小渊自己挑的哟。”说着将手中的一管白玉短箫递给神情瞬间僵硬的女子。戚芜难以置信的表情一闪而过,伸手接过短箫,耳边听得德宗继续说道,“方才一进去,这小家伙的眼睛就一直盯着这箫看,看来以后小渊会是个喜好音律的人呢。这一点倒和炎儿很像。”
一旁始终不曾开口的戚况注意到戚芜慌乱的神色,上前一步道,“父亲。”
“啊,是况儿来了呀,来,看看你的外甥。”德宗这才注意到戚况的存在,像个孩子一样兴高采烈地向他展示自己的喜悦。
戚况只是凑近看了眼婴儿,便向德宗道,“父亲,您该歇息了,身体才有些复原,切忌劳累,要是今日您累着了,只怕阿芜再也不敢带孩子来看您了。”说着向戚芜递了个眼色,她才愣愣地上前从德宗的怀里接过席渊,“渊儿也是睡午觉的时候了。”
嗔怪地看了戚况一眼,德宗将连连打着哈欠的孩子交还给戚芜,随后向戚况道,“你啊,总是泼朕冷水。
戚况笑了笑,欠欠身道,“儿臣也是为父亲身体着想,况且,”他像对待个孩子一般的耐心,“当初是父亲自己要儿臣时刻叮咛您的作息的。”
心情极佳的德宗半是无可奈何半是顺从地点点头,“是,朕都听你的。”
“谢父亲。”戚况作了个揖,脸上的笑容是淡淡的喜悦。
戚芜看着二人轻快的对话,有些忍俊不禁,“既然父亲要休息,那阿芜也告退了。”说着行了礼,由青儿抱着席渊一同出了宏元殿。
行走在宫墙间,戚芜止住了脚步,远远走来一名清丽女子,身着白狐皮裘,里面是一袭粉色衣裙,摇曳生姿。“青儿,你先带着渊儿回去。”戚芜对身后的侍女吩咐了一声,女子浅笑而来,与快步离去的侍女擦肩而过。
“奴婢宇文芊拜见永宁公主。”女子举止优雅地行了礼,戚芜缓缓开口,“免礼。”
“谢公主。”宇文芊站起身来,有些刺骨的寒风在长长的路上来回徘徊,“此地风大,公主仔细别染上风寒。”
凝视着宇文芊,她才发现自己从未真正看透过这个人。在御花园的暖阁里坐下,淡淡的熏香让人感到安定与温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什么?”宇文芊反问道,“公主不喜这暖阁么?”
戚芜哼了一声,冷冷瞥了佯装不知的女子一眼,“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是你派人将韩笙的死讯告诉了青儿。”
宇文芊神色依旧,“奴婢不懂公主的意思。”直直地望进她不信任的眼睛,“无论公主相信与否,奴婢虽是知晓韩公子去世之事,但将此事告诉青儿姑娘的,决不是奴婢。”
“你。”戚芜的语气间有些愠怒,“难道青儿是在对我撒谎不成?”
宇文芊的眼中露出一丝冷笑,“公主可曾亲眼看见是奴婢遣人告诉青儿姑娘的?既公主相信别人的片面之辞,为何不信奴婢所说的肺腑之言?”
戚芜思索的目光在女子身上停留片刻,感觉到她的话里有话,浅浅地笑了,“你想告诉我什么?”
微微颔首,宇文芊缓了缓神色,“公主就那么相信身边的人?难道仅仅因为那些人自小就认识,一直相伴左右?”她的眼神有更深的意味,戚芜知道她说的是谁,但是…“我又为什么要相信你?难道仅仅因为我们并不相熟?”她轻挑柳眉,反诘道。宇文芊没有料到她又如此反应,随之一愣,转而上前一步,“公主,奴婢的命可是在公主手上呢。”这一句,让戚芜想起的,是曾经她便是以在危急时保她一命作为她提供消息的条件。心中的感伤又强烈起来。她只是安静地抚过手中的白玉短箫。方才德宗给她后便一直放在身边,此刻触到,竟仿佛是冥冥中的定数一般。
箫,可以有相同的。人呢?一去,便再无复返的时日了。
见女子失神的抚着白玉短箫,那曾在少年身上看到过的物件让镇定自信的宇文芊一时间感到内心的退缩和最深的愧疚。
那一天,收到韩笙去世消息的第一时间她便去找了姚宓。戚洵在那些日子去了邻近的合州,崇源宫乍看之下似乎只剩下了那个冰冷的女人。对于少年的死讯,她并没有多么惊讶,只是唤来了一名心腹侍女,吩咐了几句。待她走远才望向满腹疑虑的宇文芊,毫不在乎的开口道,“这时间,确实是该了。”
“你做了什么?”
“也没什么。”姚宓拢了拢广袖,悠然自得的样子仿若现下在说的只是今日的天气,“只是借着皇后的名义又给了他些药罢了。”宇文芊一时气结,说不出话来。她在此刻才真正看清姚宓。这是个绝对心狠手辣的女人,对于要摧毁的一切,毫不手软。韩笙,不仅夺了她的爱,更让她与太子妃之位失之交臂。对他的恨,究竟有多深,宇文芊不清楚,亦不愿清楚。月色下的她只是后悔,后悔当初竟会与她结盟。
“那适才呢?为何让你的侍女假借我的名义告诉公主这个消息?”深吸一口气,宇文芊质问道。她承认,为了富贵荣华,她可以做许多事情,但是也正是如此,她每一步都不能出错,可偏偏她此刻的盟友如此按耐不住,兵行险着。姚宓像是在看一个异类一样地打量着她,眼中尽是不屑与鄙夷,“没想到宇文芊也会有为他人担心的时候。”她站起身来,依旧是那闲适的模样,“我只是不愿看到她活得那么好,不行么?”
宇文芊没有开口,只是无声地看着她,看着猜错自己心思的她隐藏在一片温和下的绝望与嫉妒。
“凭什么她一出生就拥有一切,而我,堂堂尚书千金也要沦为她的随从?凭什么我的婚礼要成为她的陪衬?凭什么她现在幸福美满身怀六甲,而我要在这里拼命往上爬?她当初明明答应会替大哥脱罪,为何此刻大哥还是被撤了职,如今天天烂醉如泥?”她说的平静,却字字如针尖麦芒一般,可以瞬间将夜空划破。
“公主,您就如此轻信?”宇文芊从几个月前的夜里抽离出来,再次劝说道。眼前的女子有足够的智慧与机智,却同样有太多的善良与纯净,这只会成为她路上的绊脚石,让她受到不必要的伤害。
戚芜的眼眸里有某种挣扎的情绪,她轻咬着嘴唇,不发一言。
暖阁外传来脚步声,以及夹杂在其中的交谈。“皇妃这几日来总是头晕,四肢无力,还干呕了好几回。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女子有些担忧,一个沉稳的男子的声音回应道,“莫着急,待我去诊了脉就知晓了。”
和宇文芊对望一眼。“皇妃应是有喜了。”宇文芊开口道,戚芜点点头。两个人之间的对话因着一段小小的插曲无疾而终。但望着那远去的身影,宇文芊内心相信,她只是在拒绝一个事实罢了,一个她早已默认的事实。
下了马车,刚踏进府里便见侍女迎上前,“公主,太子来了。”
“大哥?”戚芜心下猜测着他到来的原因,径自往花厅而去。推开门,却见白衣男子宽袍广袖,神色超然,一派仙风道骨。他们已有数月未见。自从韩笙那日下葬后,二人便似约好了一般没有再看望过彼此。因为明了,自己的出现只是残忍地将对方正在愈合的伤口撕裂。因而此刻戚炎的突然到访让戚芜惊喜不已。他来了,是说明他正在好起来。
“阿芜。”戚炎浅笑着将小跑上前的女子拥进怀里,一如从前的亲密。“好些日子不见了。”
一句话,便哽住了喉,戚芜感受着他怀抱的温度,时间在这一瞬间成了温暖的流水,慢慢流淌。“让我好好看看你。”许久之后,戚炎将她从怀中拉开了些,仔仔细细的打量着,似乎这一别便是永恒了。“阿芜,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不要总是让驸马担心。何况,你也是做母亲的人了。”
“哥,你怎么还这么唠叨。”戚芜脸一红,嘟着嘴撒娇道。
戚炎轻笑着拍拍她的头,宠溺的神色掩饰着他的心绪。“席渊呢?我还未好好见过他呢,枉费了当他舅舅了,竟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现在应该是睡了。”说着,拉着戚炎往席渊的房间走去,刚到门口,就见乳娘掩上门离开。戚芜蹑手蹑脚地推开门,生怕将孩子吵醒。摇篮里,沉沉睡着的席渊正做着没有人知晓的美梦,甜甜的笑残留在嘴角。
戚炎怔怔地凝视着婴儿,他想到的,是他出生的那一夜所发生的一切。不知不觉间,眼眶竟有些湿润。“公主。”正在此时,青儿在门口小声唤着,戚芜见状走出房间,“怎么了?”
“崇源宫来消息说皇妃有喜了。”青儿的话对戚芜并没有多么的意外。她只是点点头,“知道了。稍候再说吧。”说完转过身刚要进屋,却见戚炎弯下腰轻轻地在孩子脸上印下一个吻。她感觉自己的血液在瞬间凝固了。
为什么,这个动作,那么像是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