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一天,一顶暗褐色的轿子停在城东席府门前,一名二十七八岁的锦衣男子走下轿子,扣响了门环。男子眉目清朗,眼眸之间与席攸觉有七八分的相似。他便是卿阳公主的长子、当朝驸马的兄长、现任吉庆太守的席治信。
自太祖皇帝开国以来,便定下一个规矩,即各地方官每隔三年便要来皇城觐见帝王,并接受审核。这是席治信自幼随父母离开皇城后第二次回来,而第一次,正是在席攸觉成亲之日。
“大哥,怎么来了也不知会一声,我好派人去接你。”席攸觉迎出大厅,对兄长,他有着最强烈的崇敬。这是一种从对父亲的仰慕上移植过来的崇敬。在席治信的身上,承袭了父亲几乎所有的气质,自信,锐利,果断。而他自己则拥有更多母亲的温和与儒雅。
席治信在大厅坐下,缓缓道,“我只是奉命前来,为的是朝廷之事,怎好叨唠你,且公主身怀六甲也要你照料。故而在客栈住下,安顿好之后再来拜会。”
“既是如此,那我也不勉强,但今晚大哥定要留在府中,由我与阿芜为你接风洗尘。”席攸觉知晓兄长素来说一不二,也不强求他住在府里。席治信听着,正要拒绝,却见戚芜大腹便便在青儿的搀扶下从花园走了进来。
“臣席治信参见永宁公主。”席治信站起身来,堪堪行了个礼,席攸觉上前扶着她坐到椅子里。只见戚芜气色更红润可人了些,她浅浅一笑,道,“大哥无需客气,我们既是一家人,又何须这些虚礼。”
“臣不敢。”席治信又作了个揖。“大哥的母亲是阿芜的亲姑姑,本就不是外人,大哥再这么拘礼,便是不将阿芜当家人看待了。”戚芜说着望了席攸觉一眼,又道,“方才阿芜来时正巧听见相公说要为大哥洗尘,不知大哥可否赏脸?”
席治信沉吟一番,见不好再拒绝,唯有回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望着终究没有拒绝的兄长,席攸觉暗自松了口气,当下唤了管家刘伯忙碌起来。因一切来得匆忙,再加上席治信一再要求不要太隆重,这顿接风宴便只有三人。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戚芜略感疲乏,便由青儿扶着去休息了,而席攸觉二人则来到花园石亭中小酌。伴着徐徐清风,席治信沉默地一口饮尽杯盏中的酒。
见他神色有些沉重,席攸觉犹豫了下终于开口道,“大哥,可有什么烦心事么?”
意味深长的注视着他,席治信长叹一声,声音低低的,“戚氏之亡将不久矣。”
“大哥何出此言?”席攸觉一愣,近来发生的事他比席治信清楚的多,郑泽朗被弹劾下狱,姚宁受牵连被撤了职,除此二人之外,遭到替换血洗的官员不下十个,而替代他们的,都是裴念的亲信。这是一场政权变动的第一步,每一个成功的夺权者都是从这里开始。但是,或许是因着戚芜的缘故,他没有担忧太多,况且三个皇子地位稳固,朝廷中戚氏一族仍有不少的威望与信徒。
席治信的目光停留在不远处的一朵蔷薇上,冷冷一笑,“二弟不是不知这些日子以来都发生了什么吧,还是日子太安定,消磨了斗志?”
感受到对方挑衅的语气,席攸觉看了眼那熟悉的侧脸,沉沉说道,“大哥是想如何,不妨直说。”
“自是替戚氏皇族铲除奸佞。”席治信的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连声音都显得气势满满,好像胜利就在他的面前,只等待着他伸手去触碰。“我们在皇城中尚缺接应之人。”他望着席攸觉,却见后者紧抿着嘴唇没有回答。
席治信的脸色凝滞了下,转而换上一副慈祥的模样,“攸觉,你不需立刻做出决定。好好想一想,十日之后,我会再来的。”
永泰殿中。
“他果然去了。”昏黄烛光下,裴念卸下白天的妆,如墨色丝绸般的长发泻下,显得柔软而妩媚。禀报的密探尚跪在地上,她挥挥手遣走了他,接过宇文芊递来的茶盏,浅浅喝了一口。
当她知晓今年来皇城的地方官吏中有席治信时,便派人密切关注席府的情况。其实早在几个月前,她就听闻有官员暗地里兴起了一个组织,意欲与自己抗衡。郑泽朗一案后更是有诸多人加入,席治信便是其中一个。但他们一直苦于无法更深地接近宫廷,因此,席治信此番前来定会游说身为驸马与禁卫军统领的席攸觉的加入。裴念从不相信世上会有人为了维护所谓的皇权正统而不求回报的付出。这些人,打着清君侧之类的旗号,求的却是加官进爵,或是由自己掌控大权。他们与自己又有什么区别。比起自己,他们又能有多高尚?
嘴角露出一抹冷笑,裴念将茶盏放在梳妆台前,镜中的女子容颜绝色,风情万种,但她早已不再用这些去获取什么。如今看来,亦是依稀有了岁月的痕迹。这一生中,她唯一服的,或许就是时光了吧。“炎儿此刻到了何处?”裴念收回视线,闲闲问起,宇文芊立在身后,回道,“再有两三日便到庆州了。”
满意的点点头,“你也累了,下去休息吧。”裴念说着径自站了起来,走向床榻。宇文芊行了礼,刚要转身出去,却听得女子唤了声,“芊儿。”
“是。”宇文芊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吩咐,只有一声轻叹,随后是一个显得幽远的声音,“皇上近来可好?”
宇文芊身体一颤,“回皇后,近来皇上龙体安好,并无甚大恙,只是四肢酸软易疲累些。”
“行了,下去吧。”那个声音里夹杂着淡淡的愧疚与安心。宇文芊退了出去。
月清冷,风微凉,一切都似乎未曾改变过一般。想起方才裴念问及德宗的语气,她是在皱眉么?宇文芊无从得知,她只是知道,再睿智冷酷的人,也会有她的弱点,任何人都无法幸免。
同样的月光透过镂花的窗爬上熟睡女子的脸颊,相较于从前稍显丰腴的样貌是孕育着另一个生命的象征。席攸觉坐在床沿,细细地凝视着她,似是要将她的每一寸肌肤都刻进心里般的认真投入。再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他们共同的延续将诞生在这个世界,那会是多么美好而幸福的事。但他此刻竟在为着一些事而烦恼。权力,是谁掌管权力有多重要呢?眼下,他心中的全部就只有这近在咫尺的女子,他的妻,其它的都与他无关了。
但是那张酷似父亲的脸是他无法忽视的。他所经历的这二十二年的人生都在崇拜着这个已然仙去的男人。若那样的一张脸庞上露出对自己的鄙夷,他该有多么的失落与无措。
他要如何是好?踱步到窗前,抬眼望见苍月当空。母亲,您希望我如何呢?当时在父亲与皇族中选择的时候,您的心情又是哪般?
月色让一切都愈发的沉静与孤寂,佯装熟睡的戚芜睁开眼望向那落寞的背影。其实在远远听到他的脚步声的时候,她便已经醒来了,没有人知道,她在不知不觉间习惯了有他的体温在身边,失却了,只能睡得很浅。这就是所谓的依恋了吧。他在床前坐了许久,而此刻又在思量着什么?重又闭上眼眸,心中已有了答案。
第二天一早,戚芜坐在菱花铜镜前,向一旁的侍女道,“青儿,你替我去永泰殿一趟,对母亲说我有事找宇文芊。”
“是。”青儿欠了欠身走出房间,在楼梯上遇到了席攸觉。“驸马。”
却见他眼圈乌黑,昨夜几近一宿未眠,又有心事未决,竟有些恍惚。“公主起了?”青儿点点头,席攸觉踏上楼梯,刚上楼便看到戚芜坐在门口阳台的摇椅上,听见他的脚步声,甜甜一笑。“昨天与大哥聊得很晚?”
席攸觉刚绽开的笑凝固了下,尚未回答,便听得戚芜接着说道,“你看,眼圈都黑了,可别想骗我。”
心中松了口气,温柔地抚上她的脸颊,席攸觉笑容柔软,“不骗你,昨日是聊得晚了些,但毕竟与大哥许久未见了。”
“我知道。”戚芜握住他的手,静静凝视着他的眼眸,“今日回来了我让厨房熬些汤,可好?”“好。”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你也别太劳累,多休息。若有什么不舒服的,要立刻找太医。”
“行了。”戚芜打断了他,似是不耐烦,但又透着甜蜜的笑意,“每天都这么说,我不烦,他也烦了。”说着指了指隆起的肚子,席攸觉伸手感受着里面的生命,“你一定要乖一些,要善良,要快乐。”
望着他认真地神情,戚芜不由感觉鼻子一酸,忙忍住了泪,“好啦,要是再不走,怕是要迟了。”在提醒下看了眼天色,“那我走了。”席攸觉说完转身下了楼梯。
视线跟随着他的身影直到消失不见。她动作温柔地抚摸着腹部,小声地念叨,“你说,他会不会怪我?会不会,离开我们?”
暖暖的风拂过法斯,吹得两颊冷冷的,才惊觉早已流下了两行清泪。
幸福有时太轻易,有时又太短暂,更多的时候是遥远。她开始怀疑,这样的安稳与美满是不是快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