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业寺是静谧的,回荡在偌大殿堂里的只有女子淡定的脚步声,丝履擦过大理石柔滑而坚硬的地面,透进一阵寒意,戚芜望了眼正中巨大的佛龛上纯金的佛像,拈花微笑的释迦摩尼是否真的能感受到这些凡夫俗子的跪拜与祈祷?
微微一笑,女子双膝触到黄色的软垫,动作优雅的跪拜,一切都是那么虔诚,这早已因避嫌而未留几人的大殿里,又有谁会注意到女子纤细白皙的手指从软垫下取走了一张纸条呢。
坐在回程的轿子里,戚芜才展开手心的字条,宋铭那刚毅大气的字迹言简意赅地汇报了她之前所安排的一切。这表面上已不复存在的组织怎会甘心如此轻易地消失呢?早在那一日进宫之前,她便已吩咐青儿传话给宋铭,让他迅速将组织转移,因而当裴念提出那个要求时,她才会选择答应。
但裴念也不是容易欺瞒之人,她也曾秘密派人去抓捕过几回“纪颜”的成员,可那些人,都只是戚芜放出去的饵罢了,为的就是让裴念安心而已。
她已经错过一回,不容许自己再犯一样的错误。
明州。
冬天的到来让她从平静美满的日子里回过神来,原来她已经在这里度过了半年的时光。这江南温润而潮湿的冬天给她留下了无法磨灭的记忆,似是凝滞了一般,缓慢而安静,沉沉地,却在阳光洒在身上的时候,变得宁静而安详。
相较于皇城,戚况更属于江南这样绵长的地方,在这里,他的归依是如此的明显。他是雨后的青石板小路,他是河流中墨色的水草,他是轻风中的一粒水珠。无论如何,他都不应是帝王家的男儿,浸入腥风血雨,盖去了身体发肤间的清新。
可是,他的归去是必然的,因着他的身份、他体内流淌着的血液。
“在想什么,竟这般出神?”一双温暖干燥的手抚上脸颊,宇文芊回过神,正对上那双柔软的眼眸。“没什么。”宇文芊摇摇头,依偎进戚况干净而关切的怀抱里。
“还有几个月我便要回去了。”宇文芊从他的怀里仰起头,目光中尽是留恋和不舍。
“要不我禀明陛下,或许她会答应呢?此刻她不是让你留下了么?”
“莫说这样的话,你我都知晓,如今这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戚况无奈地轻叹一声,宇文芊浅浅一笑,“没什么的,只不过是暂时的分开罢了。”她安慰道,神色间却揉进了丝丝缕缕的担忧,“只是…”
“只是什么?”
“答应我,娶一个妻子,孩子们需要一个母亲。”
女子的眼神在此刻是如此的坚定和不容反驳,但戚况知晓,她说出这番话来,心中该是如何的痛楚与不甘。望着她的眼眸,戚况缓缓点了点头。宇文芊微笑着将头埋进他的胸前,那最靠近心脏的地方,感受着他特有的气息。“永远,永远别让他知道我是他母亲。”
她的声音轻得好似是一个幻觉,但是,她明了,他是听到了的,随着这句话的收尾,男子的身体变得僵硬,连空气里的尘埃也显得分外沉重。
沁舒宫。
晶莹碧绿的葡萄拈在青葱般细长白嫩的手指尖上,点着熏香的暖阁里,难得空闲的女子侧卧在奢华的软榻上,品着不属于这个季节的果品,表情却依旧是淡然的妩媚。
立在一旁的青衣男子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举手投足间多了份稳重。自从被封为尚书省左仆射之后,萧然来到鸣晓宫的时日逐渐在减少,而他的能力与智谋也被大部分的人所认同。这是一场蜕变,由男宠向着权臣的变化。但这都是掌握在裴念手中的,说是由她所促成的也不为过。
裴念乐于做这样的事情。这让她感觉到自己权力的至高无上,只消是她所想的,便是注定可以的。所谓天子,所谓王者,享受的也不过是这些了吧。
“萧然。”裴念撑起上半身,略显疲倦的目光如同一只高贵骄傲的猫,暗藏着芒刺。青衣男子见状俯身上前,将女子扶起。她依旧是美丽的,未显出多么苍老的容颜仍有慑人的光彩。
“萧然,你是朕一手栽培的。”像是欣赏着一件最得意的作品一般,裴念微笑地看着他,须臾,又挪开了视线,“以后就安心做你的萧大人吧,朕这里你也够了,离开去吧,娶一个妻子,这是你应该得到的。”
男子有些怔怔的,片刻后微微一笑,退后几步行了个礼,转身离开了暖阁。
结束了么?这一段不堪的时光,换来了一个不低的职位,一个更开阔的未来,究竟他是失去了,抑或是得到了?面前浮现出少年清秀的容颜,他感到心尖上锐利的疼痛。
不,还未曾结束,他的目的,尚在一个遥远的前方等待,等着他一步步地靠近。
望着暖阁外重又下起的雪,孤身一人的女子站起身来关上窗,还未转身,便跌进一个年轻有力的怀抱,透过衣衫,穿过皮肤,她感觉到属于另一个人的心跳。健康,充满活力。
苏瓒。
她动了动唇,却未发出声音,这个陌生而新鲜的名字,成了浮上她嘴角的一抹笑意。身后那名唤苏瓒的男子吻上她的肌肤,那是一片容易干涸的土地,需要雨水的润泽,但哪怕是再多的雨水灌溉,也无法挽回内里的苦枯萎,腐朽和死亡的气息从最深处扩散开来,蔓延在表面,虚无而零落,却又无处不在。
栖玄馆。
戚芜在黑暗中睁开双眼,白色的雪在夜色中如同日光,明亮却又恍惚。身侧是熟睡的裴慕,那微微扬起的嘴角,是一个甜美的梦么?
最后看了他一眼,戚芜小心翼翼的披衣起身,深夜的寒冷是身上的皮裘大袄所抵挡不住的,下意识地裹紧了领口,她还是推开门走了出去。
其实此刻的她也不知要去往何处,这漫长而曲折的长廊延伸向黑暗,如同她长久以来的无眠。今夜没有风,竹林也变得安静。戚芜在长廊旁的栏杆上坐下,将头倚靠在手边的柱子上。这个场景是无比的熟悉,像是封存在回忆深处的某一段过往。
那时候,明朗的男孩和女孩,相隔着一段距离,却又在慢慢靠近。
只怪,她和他,只是芸芸众生中的沧海一粟,这般的渺小而无力。
韩笙。
韩笙。我还是无法忘怀,将你忘却,将脑海中关于你的一切清洗彻底,这该是多么残忍的事情,我要如何才能做到?
或许,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了。
但是,戚芜在心中感到淡淡的雀跃,不明显,却真真实实地存在着。韩笙,这个她所爱的少年,是因为自己而死的。若不是她,那裴念也不会动了杀念。这般的念头,让她感觉到和少年从未有过的接近。是了,我是这个世界上亏欠你最多的人,我也是最有理由为你报仇的人,韩笙,你看,我们是这样的靠近,好像,你就在我手边一样呢。
逝者,早已归入寂静,生者,依旧念念不忘,这是无法回避的矛盾,说是为了谁而报仇,其实只是为了宣泄自己心中的怨恨罢了。这般的怨恨犹如毒汁,渗透进她的一切,染上黑暗的色彩,最终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只是,周旋于其中的人尚未来得及看清这一切,唯有那站立在身后的男子,温柔如水的目光如同尚未到来的春风,却依旧给不了那个背影哪怕一丝一毫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