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条路，通往的，是清和殿。曾经这里有多少人来往，带着各种各样的神色，为的都是同一个人，可是那个人早已消亡，不复存在，这座宫阙亦陷入了沉寂。可是，月奴没有想到，竟然还会有人扣响门扉。
“奴婢拜见永宁公主。”没有料到戚芜会来，毕竟，自从戚炎死后，已有很多年未见她了。
戚芜神情淡漠地点了点头，这偌大的清和殿，如今只有包括月奴在内的三名宫人在打理罢了，可是，竟没有看出有哪怕一丝的零乱和荒废。她望了眼女子关上门的背影，心中涌起阵阵怜惜。这般的爱着一个人，甚至在他死后也要保持他居所的清明整洁。该是如何深的情感才能够呢？
“本宫自去莲花池坐会儿，你忙去吧。”她说着，独自朝莲花池走去。
皇储府。
戚况独自坐在书房中，御蘅带着羿蘅在不远处的花园里练字，那认真而专注的脸庞让他暂时忘却了心中无限的惆怅。他想走，走得越远越好，离开这个被权欲所充斥的地方，过一段恬静的时光。但，他明白，此生他是无法再离开了。因而他更加希望，自己的两个孩子可以避免过这样的生活。当裴念的那道圣旨落到他手中时，在旁人皆叹可惜的目光下，他的心中升腾起的是无比的欣喜。摆脱皇储的身份，日后登上帝位的就不再会是他，而他的孩子，也不用再为这个金黄闪闪的皇座而被囚禁一生。
“淳王。”管家恭恭敬敬地上前禀报道，自从无缘皇储之位后，他又一次用回了自己的封号。“陛下召两位世子入宫。”
戚况想不透裴念为何要有这般的举动，望着不远处的御蘅和羿蘅的眼光里透着担忧，“我这就带他们去。”
“不必了。”一把温润的声音传来，无须抬眼，他便知来人是谁。只见宇文芊向他淡淡一笑，行了个礼，“陛下派奴婢来接两位世子，不必劳烦殿下。”这句话说得客气，但是，戚况知晓，这是又一次将他与要保护的人分离开来。脑海中闪过白芷的模样，戚况的心头被恐惧笼上灰暗的色彩。
他的眼神触上了宇文芊的，只见后者向他点了点头，深邃的眼中是值得相信的坚定。“那就辛苦昭仪了。”
阳光从宇文芊身后洒下来，将她的脸庞留在了青黑色的阴影里，她闻言，对他笑着点点头。所有的一切，都已心知肚明。
皇宫。
戚芜从清和殿走了出来，刚出了路口，便见宇文芊带着御蘅和羿蘅徐徐走来。“奴婢拜见永宁公主。”她堪堪行了个礼，一旁的御蘅和羿蘅也向戚芜欠了欠身。
“宇文昭仪何必多礼。”戚芜笑着向她走近，“不知昭仪带两位世子是要往何处去？”
“陛下念及孙儿，因此遣奴婢将世子接了来玩耍半日。”
“说来，本宫也许久未见陛下了，倒不如与你们同去，可好？”戚芜微微侧侧头，询问道。一旁的羿蘅未待宇文芊回答，便上前拉起戚芜的手，“姑母也一起去么？那我们走吧。”说着，拉着戚芜就要走，始终安静着的御蘅忙扯了扯他的衣袖，眼中有淡淡的责备。
“既是如此，那就一道吧。”宇文芊望了羿蘅一眼，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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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念看到戚芜的时候，并没有多么的惊讶，好似早已料到她会来一样。这样的神色倒是让戚芜暗自警惕了几分。
“羿蘅。”在与两位孙儿闲话几句后，她便拉起羿蘅的手，带着他往鸣晓宫外的平台走去。宇文芊和戚芜见状，心中一个咯噔，生怕横生出什么意外来，赶忙跟在她身后走了出去。
夏日的天气并没有夺取平台的清凉，阳光懒懒地洒在白色的大理石砖上，拉着四个人的影子，沉默的，安详的，缓缓行走着，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栏杆处。雕刻精细的汉白玉栏杆将整个城市装裱起来，如同一轴四面环绕的画，让少年看得张大了嘴，忘记了言语。
“陛下，外面风大，小心玉体。”宇文芊的目光停留在那趴在栏杆上的细小的身体，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担忧。裴念满不在乎地望了她一眼，淡淡说道，“如今正午时分，又是夏季，朕的身体可是差到如此了么？”
“奴婢不敢。”宇文芊屈了屈膝，道。裴念的目光扫过她和戚芜，最终落在羿蘅身上，她拉着他的手，笑容和蔼地说道，“好看么？”
羿蘅闻言收回视线，仰起头望着她，“好看。”
“你可想要？”面对她诱导般的提问，宇文芊浑身一凛，面色显得有些苍白，这样的话语无论如何听来，都显得危险。虽然羿蘅只是一个孩子，但是，当日之蘅不就是因着向裴念讨要苏瓒而惹来不快么？
“羿蘅不要。”少年摇了摇头，一脸认真地开口。“为何？”裴念的眼眸闪现出惊讶的光芒，带着浅浅淡淡的欣喜。“因为这不是羿蘅的。”“若是朕要给你呢？”她继续问道。羿蘅显然一下子不知道要如何回答，求助的目光遗落在一旁的戚芜和宇文芊身上，二人碍于裴念，皆不敢提示。可是，这十四五岁的少年仿佛感受到了此刻气氛的不一般似的，用稚嫩的声音开口道，“还是不要了，这是陛下的。”说完，他看了看裴念，又看了看身侧的二人，有些怯怯地开口，“陛下，羿蘅想回去了。”
仿佛沉浸在他刚才的回答之中，裴念沉默了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好，我们回去。”
凝望着那祖孙二人手牵着手的背影，戚芜二人立在原地，久久未曾开口，直到看那二人踏进了宫殿，宇文芊才似下了决心一般说道，“我需要你的帮助。”
瞥了身边的女子一眼，戚芜微微一笑，“好。”语毕，便迈开步伐，往那扇看上去异常沉重而诡秘的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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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羿二人依旧在宇文芊的护送下回了府邸。虽然裴念本准备让刘升送二人回府，但是，宇文芊执意由自己前往。裴念见她这般执拗，便也不加阻拦，由着她带着两个孩子走了。
鸣晓宫里不知何时，只剩下了这相对无言的母女二人。
“要走了么？”裴念先开口道，这般的话语，伴着她此刻落寞的表情，戚芜反倒不忍心点头说是了。“若您尚有空闲，永宁可陪您坐会儿。”
裴念微笑着看着她，眼中竟有点点滴滴的温情与关怀。“罢了，你也回去吧，既然已无甚可说，何必多一个人陪着静默呢。”说着，她摆了摆手，径自回转过身，躲进了那层层叠叠的幔帐之后。
望着那无边无尽的纱幔，戚芜的眼前浮现出德宗的模样，那时的他也将自己包裹在纱幔之中，像是个茧，不知何时才是他破壳而出的那一天。如今，她也会如此么？被权力的孤寂和虚无包围着，直到走到生命的尽头才得以解脱？
栖玄馆。
“方才的那一幕你也看到了。”竹林之中，守约而来的宇文芊迫不及待般地开口，戚芜静静看着她，等她说下去。“不久前庐陵王世子曾向她索要苏瓒，引得不欢而散，如今她又问淳王世子可要这天下，显然是在试探他是否有野心。”
“我怎么觉得，是你想太多了呢？”戚芜闲闲地坐在竹林间的石亭中，懒散的神色让宇文芊心中一紧。自她回城后，二人相聚并不多，而自己也未曾注意到她看自己的眼神有何不同，只因那时总有更重要的事等待着自己留心。如今想来，她这般的疏远竟是处处有迹可寻。
“你可是知道了什么？”宇文芊的脑海中闪过裴念的笑容。“我还能知道什么？”戚芜收起似有若无的笑意，抬起头望着她，月色下的黑色眼眸里尽是冰冷与漠然。
宇文芊迎着她的目光，缓缓开口，“借清和殿之事令你回皇城，确实是我的主意。”她顿了顿，见戚芜不言语，继续道，“因为，你必须要回来。”
“在皇城，以你为中心，缠绕了多少的牵绊，若是没有了你，这些人该何去何从，又要经历怎样的折磨，且不说我，单是纪颜里的人，你能确定陛下不会将他们一举歼灭么？还有你的兄长，你的丈夫和儿女。就算陛下无心伤害他们，那么裴氏一族呢？”她的声音清澈，像是午夜的泉水，在竹林间流淌下来，冲击到戚芜的脚踝，带起一阵清醒地凉意。“在未曾知晓盛州的意外之前，陛下曾以让我和淳王双宿双栖为条件，让我放弃与你的联盟，但是我拒绝了。因为我知道只有自己真正能够控制局势，才能让他们安全无忧。可谁能料到你竟在不久之后便起了离开之意。这般一来，我们该要怎么办？”她叹了口气，颇为无奈的笑容挂在嘴角，眼中竟有星星点点的光亮，似是泪光，却又稍纵即逝。
“所以，你便牺牲了我？”
“不，这不是牺牲，你难道可以过着隐居的生活么？想想看吧，自出生开始，你便生活在这个明争暗夺的环境里，耳濡目染之下，学会的都是这些。真能舍弃么？况且，韩笙和太子都在这里，你真能离开？”
宇文芊的话句句击中了她的心，她从未想过自己的体内是否也流动着贪恋权势的血液。那种向往着呼风唤雨的心绪，可曾真的在自己的眉眼间流露。
还是有一些私心的吧。她听见内心的一个声音在轻声地说着。来自皇族的血液里掺杂进裴念的雄心壮志之后，终究形成了一股无法忽视的力量，纵容着她做出这一系列的事情。
望着眼前的女子，从开始时的震惊慢慢变为平静，宇文芊知晓，这破裂的同盟又一次建立起来。
“你打算如何？”果不其然，只见戚芜收敛了神色，静静开口道。
“如今陛下已是高龄，愈发的不信任身边的人，因此难有新人靠近，而在她身边的人只有苏瓒、薛明辉与萧然。这三人明里是为她效劳，而实际上，萧然属于纪颜，薛明辉处中立，苏瓒也无甚能耐，因此…”
“因此，你为了三哥和两个孩子，要向当今天子逼宫。”戚芜仿若没有听见她说的话一般，说道。宇文芊一怔，随即会心一笑。
“若是被那些史官听闻，逼宫之事竟只是由于陛下问了一个世子几句无关痛痒的话，那可真真是笑煞旁人。”戚芜说笑般的开口，转而又道，“谁来继任皇位？庐陵王？还是淳王？”
面对这个问题，宇文芊的脸上的笑意凝固了片刻。她不希望是戚洵，只因当初与姚宓的过节，她知晓，姚宓素来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但是，若戚况接任皇位，那岂不就是将他关进了牢笼，临到死才能解脱么？
“没有解答，不是么？”戚芜看穿了她的心思，悠悠道，“时日方早，况且，这世间不仅你一个人，难道庐陵王那边会当作没事发生么？”
宇文芊略带不解地看着她，随即似是明了了一般的点了点头。是了，她会担心羿蘅招徕不幸，姚宓又怎会不担心之蘅呢？只是…“她在祝陵那么些年，会否早已学会了忍耐？”
“忍耐？”戚芜挑挑眉看着她，“她唯一学不会的，便是忍耐。你可知在祝陵我看到了什么？是兰花，在那样的气候里她竟亲自栽种兰花。可见她多么向往可以重回皇后宝座的那一天。而之蘅，是她最重的筹码，没有了这个儿子，她的后位即便坐上了，亦是不稳。”
听着她说完，宇文芊安心不少，同时，也不禁在心中感叹，短短的一夜之间，眼前女子的气势改变了不少，仿佛那些平日里被藏得好好的锋芒尽数展露了出来，那抹嘴角的笑容，像极了初登大宝的裴念。
难道，自己之前所说的那些话真有这般的影响么？还是，她只是需要一个人代替自己说出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