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政事,已然是午夜时分,御蘅摒退了侍卫独自一人慢慢走在宫墙之中,清冷的月光无情而明亮,追随着他嘴角那一抹残忍的笑意,徐徐往那座保持静默的宫阙走去。
那是半年前的事了,封羿蘅为靖王的第一天,在那专为他准备的乾朗殿中。
“知道为什么你会住到这里么?”少年的笑容诡异,透着来自黑暗的死气,“因为姑母她再也不想见到你。”
看着自己的弟弟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而变得仿佛失去了心神一般的呆滞,他应该要用如何的心情来面对?是伤心,还是快乐?他并不甚明了。这半年多来,他一边感受着复仇般的痛快,一边忍受着心底深处的煎熬。
都是为了她。为了那个对自己温柔微笑,因为父亲手上的伤而落泪,对他们无微不至的那个人。
他实在不能接受,羿蘅就这样杀害了那个对他们而言无比重要的人,甚至连一点忏悔的念头都没有,所以,他宁愿赔上自己的自由,也要站在权利的顶端,压制着这个少年,让他这一辈子,都无法摆脱。即便这个人是他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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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明辉?”有些意料之外的看着来人,他没有想到这个人会在今时今日约自己相见。在这繁华街道上的茶楼里,萧然看着男子徐徐而来,犹记得当日初会时,俊朗洒脱,意气风发,而如今竟然也显现出疲态。难道,是因为宇文芊的去世么?
“我还以为你从给你的纸条里猜出是我了呢。”男子在他面前坐下,有些自嘲地说道。
“本已料到是你,后又觉得你若要见我,大可到府中,何必非要约到外面。”萧然手指轻叩桌面,顿了顿,抬起头问道,“莫非是什么不能让公主知道的事情?”
“正是。”薛明辉一脸坦荡,既然已经将他约了出来,那么他便不准备再隐瞒什么,“这些日子以来,我怀疑靖王并非如外界所说不愿见人,而是被陛下软禁了。”
“软禁?”萧然正了神色,眉眼间不见了方才的戏虐,“何以见得?”
“毫无证据,只是某种感觉。”薛明辉不无苦恼地说道,“陛下会在不经意间显露出挣扎的表情,而且据侍卫们所说,他每天无论多忙都会去乾朗殿,并且若非必要,不允许其他人靠近。”
“但是,陛下为何要软禁靖王?二人既无利益冲突,也无深仇大恨,素来陛下都对靖王照顾有加,”萧然有些不解的说道,忽然间脑海中闪过一个名字,“难道是为了宇文芊?”
薛明辉颇为沉重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你我何不今夜去拜访一下那乾朗殿,探得虚实,也好想些应对之策。”
“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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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我来,可是要说纪颜之事?”半夏一身粉色衣衫,显得亮丽柔软,坐在书房中望着窗外斜阳的女子闻言向她微微一笑,“确实,纪颜已到了要结束的时候了。”
她已经考虑清楚,如今时局稳定,天下也有了合适的统治者,纪颜也到了功成身退的时候了。
“或许,可以再等一等。”半夏听她这般说着,劝阻道,“有件事情也许你还未知晓呢。”
“哦?什么事?”戚芜轻挑柳眉,眼眸中有着警醒。她知道,半夏是不会说些毫无根据之辞,但也正是如此,让她感觉一阵疲惫的不安。
半夏摇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是真是假亦难判断,等到他们回来之后再说岂不更好?”
“萧然他又去做什么了?”秀眉微颦,女子沉默了片刻之后问道,却换来半夏神秘的一笑,不得解答。戚芜也索性不再追问。
“时候也不早了,一道用了晚膳吧。”戚芜说着站起身来,径自往门外走去,半夏见状也不再逗留,随即跟在她身后往厅堂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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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人,神色沉重地坐在竹林中。虽是六月,但子夜时分的夜里依旧有着凉意。“御蘅果然还是将宇文芊的身份告诉了羿蘅。”透着无奈的声音在这静谧的夜空中响起。听完萧然的叙述,戚芜在瞬间感觉到从心蔓延到四肢百骸的寒冷。那个与他父亲一般温润的少年竟然会做出这般的举动。
“也许,他也爱着宇文芊吧。”年逾不惑的男子低低开口,引来其余三人瞬间清明的目光。除了这样的一个理由,还能是什么呢?即便心中会执意地排斥,可是,最理智的那一部分依旧在下意识地相信确实如此。
“眼下我们要怎么做才是最好?”没有再沉溺于各种缘由,半夏冷静地开口,目光从三个人身上一一扫过。
如何?戚芜一时间竟然不知晓了,将羿蘅救出么?可是无论御蘅多么尊敬自己,他毕竟是天子,怎能随意挑战他的威严?但是她又怎能任由羿蘅被欺骗着被软禁着,这样的生活连结尾的那一天都望不到。
“明日我入宫一次,探探御蘅的心意。”思索了片刻的女子站起身来,月光映在她白皙的脸颊上,那抹清冷笼住了容颜,显得孤寂而遥远。
萧然静静地看着她离去,离开竹林,离开夜色,在第二日那被乌云遮蔽的天空下,徐徐往皇宫走去。
这般阴霾的天空,沉闷,不安,有什么阴谋在平静表面下蠢蠢欲动。戚芜的眉间透露出不明所以的不祥。她站在乾朗殿前,两旁的侍卫面容肃穆,如同帝王那不可挑战的权威,这或许是她最后一次违背皇帝的旨意了吧。
不顾侍卫的阻拦径自推开门走进了宫中,她看到那短短半年里便显得孱弱的男孩神色恹恹地坐在后花园中,双目无神,望着那一丛丛盛开的花朵。
“羿蘅。”戚芜走到他的面前,伸手抚上他的脸颊,少年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眼前的女子,随即痴痴地站起身来,凑到戚芜面前仔仔细细看了看,又拉起了她的手,直到感觉到那真实的温度才“哇”一声哭着扑进女子的怀里。
“姑母,羿蘅以为您再也不想见到羿蘅了。”少年像个孩子一样抽泣着说着,那温热的泪滴在女子的衣衫上,留下晕开来的水渍,如同一朵朵梅花。
“不会的,羿蘅,无论你做了什么,你都是姑母的好孩子。”戚芜说着怜爱地将他从怀中拉出来,细细打量着他。“姑母,您还是在生气么,因为我杀了宇文芊,赶走了父亲?”
“羿蘅,你杀了宇文芊,这是你的错。但是这也并不代表我会抛弃你,如果你能认清自己的错误,并且为此感到真心的自责,那么,姑母依旧会欢喜你,你可知晓?”
女子的声音如此温柔,像是春日的和风柔柔吹过,美好而香甜。少年用手背擦了擦脸颊上的泪痕,扬起一抹笑容,点了点头,“羿蘅知道了。”
“陛下驾到!”正在此时,却听得一把尖锐的声音划破宁静,戚芜回头一看,只见御蘅刚下早朝,连衣服都未来得及换便匆匆赶了来。
“姑母,您怎么到这里来了?”看了眼躲到戚芜身后的羿蘅,少年知晓自己撒下的谎已然都被揭穿,敛了敛心神,佯作平静地说道。
“本宫实在是不放心靖王,故而前来看看,想来陛下照料有加,靖王竟肯开口说话了呢。”戚芜的回答云淡风轻,仿佛从不知晓御蘅在其中的操纵。
“陛下,公主,靖王,糕点来了。”有些苍老的声音在二人身后想起,回头只见一名白头宫女卑微地立在一旁,微躬的身体看不清容貌。看了看石桌上的糕点,御蘅眸光一闪,“知道了,你们下去吧。”语毕,所有的侍从包括那宫女一道退下,偌大的花园中只剩下了这姑侄三人。
“姑母,不妨先用些糕点吧。”少年说着自顾自在石桌旁坐下,戚芜见状点了点头,也拉着羿蘅在一旁坐下。精致的四色小瓷盘中放着四色糕点,小巧而诱人,羿蘅见二人都未曾动筷,主动夹了块芙蓉凉糕放进了御蘅面前的碟子里,又为戚芜夹了块清蕊糕,二人见状也不好回绝,平静地吃了几口。男孩这才自己选了余下的两款点心,嘴角难掩笑意地吃着。
这一幕无论如何看来都显得温馨而美好,正当戚芜想借着逐渐缓和的气氛劝说御蘅的时候,却见面前的少年面容狰狞,仿若正在经受着最苦痛的折磨,那张大的嘴大口地呼吸着,但脸色依旧泛青。戚芜放下玉箸大步上前扶住了他,“御蘅,御蘅你怎么了?”
少年的手在空中挥动,好似要抓住什么。感觉到怀中身体的紧绷和僵直,戚芜朝门外唤着,“快来人,陛下出事了,快传御医!”
话音刚落,女子由心底涌起一阵绝望,那方才还意气风发的少年在自己的怀中断了呼吸,成了一具没有了生命的尸体。
死亡来得太过迅速,她再一次手足无措地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一时间竟乱了阵脚,回过神来时,却见羿蘅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
——————————————————————————羿蘅的笑如同一柄锋利的剑,刺在女子的心口,她猛然回想起方才羿蘅为二人夹取糕点的情形,轻轻放下少年的尸体,面容冰冷,来到男孩面前,“是你做的?”
“哥哥骗我,他竟然说姑母再也不想见到羿蘅了。”羿蘅供认不讳,“所以我要让哥哥得到应有的下场,谁让他欺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