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泰殿的新主人一脸沉思的神色,眉眼间有种细微的焦虑。“皇后,裴大人已在殿外等候。”一回皇城后便被姚宓寻回到身边的侍女茉心打破了殿中的无声。姚宓从自己的心思中回过神来,四月的天气阳光莫名的刺眼。她微微眯起眼睛,那警觉的神情像一只守候着猎物的猫,“知道了。请裴大人先到正殿等候。”
“是。”茉心行了个礼退了出去。姚宓从窗前站起身,步履悠闲地走到铜镜前。镜中的女子褪去了祝陵生涯刻画在身上的沧桑,重又显出保养得当的美丽。但是,那眼中对贫苦生活的恐惧和绝望却是再也消不掉了,注定要成为深入骨髓的永恒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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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均若在正殿中站着,不敢坐下。此刻的他难免感到惶恐。裴念退位后,他便失去了唯一的保护伞,原以为裴氏一族会被根除,可是谁知宪宗对他们兄弟网开一面,不仅自己保住了兵部尚书的位子,连之前赋闲的裴中言也被编派了禁卫军副统领的职位。可是,他每日仍旧小心翼翼,生怕戚洵一道圣旨下来,便是要了他二人的命。
君心难测。
或许他只是想过段日子在对他们下手呢?
所以,他这段时日都尽量保持沉默,仿佛是要将自己缩到最小一般,不被想起,不被察觉。便是安全。可怎料姚宓今日派人到府中传了道旨意,要自己在正午时分前往永泰殿。
这昔日里属于裴念的宫殿,曾经是他感到无比轻松和自在的地方,但是对于今日的他来说,竟是龙潭虎穴一般,唯恐一个不小心就是有去无回。
正在他思量着姚宓找自己来是为何事的时候,只听得一阵脚步声传来,抬起头,便见一身紫色衣衫的女子款款走近,绣着精细的兰花的裙裾抚过厚厚的地毯,在首座前停下。
“微臣裴均若拜见皇后。”裴均若说着双膝下跪,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裴卿家免礼。”姚宓说着,在首座上坐下,“赐坐。”
“谢皇后。”裴均若闻言又拜了拜才在末座上斜签着坐了下来。
姚宓的目光在他身上迅速地打量了一下,转而朝一旁伺候的两名宫女吩咐道,“今日本宫微感疲累,你们先去后面薰炉龙涎。”
偷偷瞟了眼那领命退入正殿后室的两名侍女,裴均若心中不由对眼前的女子重新评价起来。她是要和自己说什么重要的事,因而将无关人等谴开;但是,她毕竟是皇后,若他们两人独处于一室,被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抓住了把柄便又是不安定,所以让侍女去后室薰香,免了落人口实之忧。如此说来,今日姚宓并不是要对自己不利喽?思及此,裴均若略略宽了宽心。神色间也显出了镇定。
“本宫此番召裴卿家来,也无甚大事,只是想问问裴卿家,这段日子来过得可习惯?”姚宓低垂着眼帘,绾着衣袖,看似漫不经心的闲聊般开了口。裴均若的神经却在这一句话里完全醒觉。
“回皇后,微臣一心一意报效朝廷,从未改变,何来惯与不惯之说。”他双手抱拳于胸前,颇为诚恳地说道,“微臣如今只想着要如何报答陛下与皇后对微臣兄弟二人的格外开恩,早已无暇顾及自身。”
“呵,裴卿家言重了。”姚宓的目光轻轻一瞥,望着门外的白昼,这室内始终不如外面的世界那般明亮,被权力和欲望笼罩的世界,总是有些阴沉沉,“陛下与本宫皆是对人不对事,只消是对我朝有用之人,本宫都不会埋没他的才华的。”
裴均若的目光一滞,随即透出了期盼,他噌地站起身,朝着姚宓单膝跪地,“只消有陛下和皇后用得着微臣的地方,微臣定当竭尽所能,以报知遇之恩。”
姚宓浅笑着望着眼前的男子,微微颔首。
后室的龙涎香气悄悄蔓延开来,绕到正殿,用隐匿的眼观看着这两个正在商讨着什么的人,无声地记录在心底,随即又挥散开去,化为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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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入春的天气。
雀阳街的公主府里一派祥和安宁。素颜的女子立在云湖畔,乌黑的长发盘辫成髻,长裙垂地,白锦缎上落有芍药花刺绣,显得雍容古朴。那站在不远处的男子看得竟是痴了一般,忘记了自己来到此处的目的。这是他相守了六年的妻子,但每一天醒来,侧过头看见她,都像是第一眼一般。她好像从不会老去,就如同她从未让他看清自己的心思。
这样就好了,相隔着二十步的距离,不算近,亦不远。可以守望,亦可以关怀。
“母亲。”稚嫩的童声打破了云湖的静谧,裴慕回过神来,只见以沫那被粉色衣衫衬得分外水嫩的脸颊微微仰起,对着戚芜绽开一枚无邪的笑容。“沫儿,你怎么来了?”戚芜蹲下身,双手抚上她的两颊,温柔地说道。以沫略侧着头回答道,“沫儿是来找父亲的。”
“父亲?”戚芜有些疑惑,以沫继续说道,“方才替祖母看病的御医走前说要用夜明珠的粉末作药引,父亲说来找您取,可是怎么都不见他回来,小蛮正在等着呢,所以沫儿就跑来啦。”
裴老夫人是在入冬的时候病的,虽然在服了药后稍有起色,但是无论如何都不见好,所以今日又请了御医来看。“或许他正在别处寻呢,沫儿,我们先将夜明珠拿给小蛮吧。”戚芜眉头微蹙,站起身来,拉着以沫的手往裴慕所站的方向走来,裴慕见状略有些慌张地从树后走出,佯装巧遇的样子。
“父亲。”以沫欢快地唤道,“沫儿还以为您迷路了呢。”
他朝着戚芜二人走去,将以沫一把抱起,“我怎么会迷路呢,只有沫儿才会迷路。”
“哼,沫儿从来没有迷路过,倒是父亲您,明明听小蛮说母亲在湖边,还这么晚才找到我们,不是迷路是什么?”以沫仰着小脸,认真地辩驳道,裴慕无奈地朝戚芜一笑,玩笑道,“早知道不给她请西席了,越发的伶牙俐齿了。”
戚芜目光温柔,微笑着开口,“走吧,先去取夜明珠要紧,你们父女俩斗嘴有的是时间呢。”说着先走了几步,见裴慕未跟上来,又停下脚步半侧着身望着他们,“怎么了?”
“没什么。”正因着她的笑容发愣的裴慕摇了摇头走上前,二人并肩离开了去。被抱在怀里的以沫面朝着云湖,那双酷似戚芜的漆黑的眼眸中映出了一个孤单的人影,由那广袤的湖水衬托着,愈发显得孤清起来。
毓敏宫中,被变相软禁的宇文芊听完明沫在耳边的低语之后,眉间的担忧更添了几分。姚宓虽将她困在了这毓敏宫,但是,她的眼线却遍布宫中。黄昏时候她便知晓了姚宓在永泰殿中召见裴均若之事。
宇文芊走到书案前,提起笔便在信笺上写起来。“你找个可信之人送这封信到公主府,务必交给公主本人。”她将信装进信封,封了口,递给明沫。后者拿了信正欲离开,却听得身后的那个人又道,“等一下。”回转过身,只见她又俯身写了另一封信,“这封送到薛府。”
“是。”明沫将两封信藏进袖中,屈了屈膝,旋即走了出去。
宇文芊望着那离开的身影,直到她化作如尘埃般的一点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
入夜的薛府,只有书房里漏出温暖的烛光。阅读完手中的信,薛明辉颇为无奈地笑了笑,下一刻便将信在烛火上点燃,安静地看着它化为灰烬。旋即站起身,吹熄了烛台,往卧房走去。
四月的夜晚稍许带着冬日的寒意。但是,从寒意中透出了温暖是无法忽视的。
又一年的春天要来了。如此年复一年,竟也过得分外的快。记忆还停留在初识的那一天时,时光却已走到了分离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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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芜独自坐在月下的花园中,清冷的光芒落在地上,仿若一地无人收拾的珠光。宇文芊的信早已被烧毁。但是那一字一句都被细细地印刻在了脑海之中。她知道,又一场争夺已经开始。不,或者可以说,从未结束过。这几个月的表面的平静,只是让他们每一个人整理好自己的心绪和疲累、再一次选择自己的阵营罢了。
如今姚宓与裴均若二人虽然在朝中的势力并不大,但是,毕竟姚宓的身后还有一个谁都无法抗拒的人,那就是当今天子。戚芜深知戚洵对姚宓的爱有多浓,加之之前二人在祝陵的共患难,只怕他对她是愈发的言听计从了。
那么,她要如何应对这一切呢?
仰起头,月正用局外人的目光注视着她。有时候她会想,如果自己亦可以这般置之度外,那该有多好。可是,这注定是她要承受的,深埋在她血液中的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