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芜一脸难以置信地凝视着眼前的少年,是怎样的情感才能让他作出这般手足相残的事情?“你哪来的毒药?”戚芜努力平静自己的怒意,羿蘅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举起桌上的茶盏喝了口蜜茶,这才悠然开口,“我自然…”话刚说至此,便听得一声瓷器破碎的声响,只见他原本得意的笑扭曲成了痛苦的表情,他双手伸向细长的脖子,好似有什么东西卡在那里堵住了他的呼吸一般,戚芜与众侍卫皆是一怔,待回过神来时,羿蘅也已断了气。
乾朗殿在这一瞬染上了死寂,戚芜从男孩的尸体上抬起头,瞥见那从长廊上一闪而过的身影,疾步上前将那人一把揪住。
“说,毒可是你下的?”方才奉上糕点茶盏的宫女跪在花园里,御蘅与羿蘅的尸体被小心地抬到了殿中的卧室里,戚芜脸色阴沉,言语中透着冰冷的杀意,立在两旁的侍从无不感到阵阵寒冷。
“是。”宫女一口承认,她抬起头带着嘲讽的笑意看着戚芜,“他该死。”
“他?”戚芜抓住了这一个字,“你想要杀的是谁?”
“自然是戚羿蘅。”宫女缓缓站起身来,花白的头发干枯黯淡,深深浅浅的皱纹爬在脸上,显得苍老,但那双眼眸却是与这一副容颜截然相反的明亮。这是被复仇的快意笼罩的光芒。“他杀了小芊,本就该死,刚才竟然还让自己的兄长吃下了有毒的糕点,难道,他还有什么活下去的资格么?”
“你是说,羿蘅知晓哪块糕点有毒?”戚芜不禁反问道。其实当时她便感到一阵疑惑,为何羿蘅并未选择他最爱的芙蓉凉糕,而是挑了另外两款糕点。原本她以为这只是他在向御蘅示好,可是,谁知这竟然是场阴谋。
“是的,我是在将糕点端来之前在长廊柱子后面下了毒,那时我也是见你们正在说话而突然想到,可是谁知还是被戚羿蘅看到了,所以他才会让你和他都避开了中毒的危险。”宫女的眼中是讽刺的笑意,“不过幸好,我在他的那盏蜜茶中也放了同样的毒药,他却未曾发现。”
“你是在为宇文芊报仇?”戚芜摒退了两旁的侍卫,随即朝她走了几步,这张苍老的容颜让她感觉有几分熟悉,却不知究竟在何处见到过。
“正是。”
“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会知道羿蘅和宇文芊的关系?”戚芜在脑海中搜寻着每一个可能与宇文芊有联系的宫女,但最后都是徒劳。
“我是荒苑的宫女,晴娘。”她不紧不慢地说着,“当年小芊尚在浣衣局时我便与她母亲情同姐妹,后来小芊一路富贵荣华,我也被调去了清闲的荒苑作主事。”晴娘的声音飘缈,好似在说给自己听一般的充满了对过往的追忆,“小芊是这么好的一个孩子,为什么会遇到这样的事情?我听到她病逝的消息之后便知这一切定有隐情,辗转打听到实情后用尽了一切手腕调来了乾朗殿,终于被我等到了今天这个报仇的好机会。”
戚芜无言地摇摇头,不再多说什么。她深知仇恨的力量,她也曾经不顾一切地想着要为那逝去的少年报仇雪恨,可是最后哪怕达到了目的,也都是无意义了,这过程中,她还伤害了太多无辜的人。望着晴娘,她仿佛能看到另一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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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戚芜自己都不甚记得是如何将这样一件轰动朝野的事情处理妥当的,只是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然回到了栖玄馆,窗外的天色也已昏黄。她只记得晴娘那一张虽然笑着却显得空洞的脸从自己的面前缓缓而过。
皇座又一次空空荡荡。
“若有一天,再没有一个人可以担起这个王朝,记住要及时地接管它,莫等到式微之时才想要挽回。”
裴念在那一日对自己所说的话又一次回荡在耳边,仿佛是一种呼唤,又像是一种嘲笑。到头来,她还是要接受这样的安排,是么?如果当初坐上帝位的是自己,而不是御蘅,那么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又在想些什么?”男子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戚芜微微侧过头,无奈地笑了笑。“我在想,如果当初我继承了皇位,那么之后的悲剧是不是就可以幸免了?”
萧然静静地望着笑容苦涩的她,心底是说不尽的怜惜,“这些事情的发生并不是你的错。”他的笑那样的柔软,好像是一个小心呵护的怀抱,“每个人的心中都有自己的念想,想要得到自己追求的,难免会在这样的过程中伤害到其他人,这样的伤害或许很小,或许很大,甚至波及到生命。如何的方式,导致了怎样的结果,这些与那被追求的念想并无关系。”
戚芜听着,微微一笑,眉眼间有些疲累,“或许你是对的。”沉默了片刻之后她开口道,“但是,无论你的言论正确与否,从明日起,戚氏王朝又一次掉落到我的手里,再也没有谁可以交付了,除了我。没想到躲避了那么久的一天依旧是来了。”
“不怕。”他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我会陪着你。”
那双眼眸在渐渐暗下来的夜空中显得无比的明亮,好似一盏指路的灯。“谢谢你,萧然。”戚芜感激地点点头,“能拥有你这样的朋友,我感到万分幸运。”
“朋友”这两个字如同灼烧的火焰,烫着了男子伸出去的手,他下意识地缩回手,显得有些讪讪。幸好今夜的月光朦胧,遮盖在那层层叠叠的云层背后,难得见到踪影,才不至于被她看透自己最真实的表情,那样的失落与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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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在众生顶端的女子身着月白色绸缎衣衫,大朵大朵的芍药在裙摆、衣袖大肆绽放,仿佛一场生命的角逐。那一张倾国倾城的容颜冷漠淡然,漆黑眼眸深处流露着些微的悲哀,或许是对自己,或许是对那些死去的、离开的故人。
相隔多年后重又穿上这一身官袍的男子站在阶下,仅仅是这几步台阶,可是为何尽头的那个人竟然遥远如在天际一般?
朝堂之上,有些人不再出现,有些人将始终站立在这里,红毯旁的四列臣子,每个人都低垂着头,连目光都怯怯,她是他们的帝王,是生是死,都在她的手中。
史书记载,安居元年六月十二,禧宗驾崩,靖王甍。安居元年六月廿一,镇国永宁公主登基,是为瑞宁皇帝,定次年为重光元年。
还有谁能否定,还有谁敢反抗?这一场离奇的死亡成了朝中坊间都争相谈论的话题,有人说是镇国永宁公主觊觎皇位而将所有继承人都杀害,好自己称帝。有人说是宫中裴太后冤魂不散,凡入住皇宫的戚氏男子均不得好死。有人说是靖王不满兄长,有意夺权,结果两败俱伤。
或许,真相就是永远都不会被别人知道的那一段因果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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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光元年的夏。鸣晓宫的夜色依稀如昨,只是它的主人已不是原来的那一个。
躲在重重纱幔之后,一身白衣的女子终于体会到了那些人的疲累。他们一个个,迫不及待地为自己建一个虚幻的避风港,原来,并不是怯弱,而是这皇位实在太孤单。
一阵风掠过,闭目养神的女子虽未动弹,但心神早已警惕起来。一抹白影缓缓靠近,却又在离她三四步的地方停了下来。
两个人,在这幔帐围起的世界里沉默着,谁都不愿先开口。
“你还要在那里站多久。”戚芜缓缓睁开眼睛,坐起身看着男子。后者微微一笑,转而环视四周,这太过熟悉的装饰令他的心头感到无比的沉重。他感觉自己正看着她一步步地走向那个人的结尾,那睿智的女子无比孤寂,最后甚至不惜设计让自己的女儿来毁灭自己。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空洞,才能让她下定这样的决心?
“今天是七夕。”萧然答非所问,脸上泛起一抹柔和的笑意。
“七夕。”女子的口中呢喃着这两个字,思绪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夏天,十七岁的时候,她坐在竹林中,忽然被少年拉起,他笑容温柔,映着集市上眩目灿烂的灯火,那样的飘渺却真实。
一晃眼,已是二十年,三十七岁的她快不记得少年的模样了,但他手心的温度,依旧清晰,仿佛上一刻,自己的手还被他牵着。
“走吧。”萧然拉起了她的手,戚芜一怔,抬眼看着他。“走去哪里?”
“自然是去集市。”他的眼中闪烁着光芒,恍惚间,以为是少年再次回来了,“走,我陪你逛逛去。”他这般说着,竟和多年前的少年的容颜重合起来。那样的音容笑貌,无比熟稔。戚芜站起身来,“啪哒”一声,放在膝上的纨扇掉落在地上,就像那一日被遗落的棋子,跌在女子的心头,荡开一波波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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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置身于人群之中了,这种带着浓烈的生活气息的熙熙攘攘好像能把人的心都填满一般的充实而可靠。每一步,都切切实实地走在了土地上。四周各种摊贩叫嚷着自己的商品。花灯、香囊、发簪、胭脂水粉、各色吃食,伴随着每个人欢笑的表情,涌进女子的眼眸,化成嘴角的一抹笑容。
“快快快,再晚点可就赶不及啦!”刚走到丰阳街,便见一群人朝二人方向而来,戚芜与萧然对视一眼,颇有默契地往一旁躲去,但终究还是被推搡了几下。“小心!”刚躲开一个人的女子并未注意到迎面而来的人,眼看着要被撞倒,一旁的男子将她一把拉进了自己的怀里。
好闻的青草气息隐隐约约,戚芜一时间有些恍惚,反应过来时已被男子牵着手来到了屋檐下。
“不知他们这么急,是要去做什么?”感觉到来自另一个人的温度,女子不着痕迹地挣开了手,好似为了缓和有些尴尬的气氛一般说道。
“唉,还不是崔员外家的千金要抛绣球选夫么,这皇城上上下下,能去的人都去啦。”在一旁摆着糖人摊的老人闻言自顾自回答道,“不过这崔家千金确实是好看,像个仙女儿似的。要是我年轻个四十岁,一定也去抢绣球。”他说着咂咂嘴,“谁不想娶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呀。”
“老人家,您这么说可不怕你老伴儿妒忌?”戚芜听他这么说着,走近了些说道。
老人满不在乎地摇摇头,随即叹了口气,“怕什么呀,我还巴不得老婆子从地底下跳出来和我嚷几句呢。”
“原来您老伴已经…”戚芜有些不忍,忙道歉道,“提起了您的伤心事,真是抱歉了。”
“咳,夫人您这就想太多了。这人谁没个生老病死呀。”老人豁达地笑了笑,“就像夫人您和您相公,两个人现在好好的站在这儿,一转眼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不要怪我这老头子乌鸦嘴,总之啊两个人能在一起不容易,什么都是假的,只有这一对夫妻呀好好的过日子,这才是正理儿。”
“我们…”戚芜听他这么说着,知道他是误会了二人的关系,刚要解释,却听得一旁那始终沉默的男子才此刻开口道,“老伯您放心,这些呀我们一定会记住的。”
“呵呵,这就好这就好,你们不嫌我这老家伙啰嗦就好。”老人说着,拿起两串刚做好的糖人递到二人面前,“呶,这是我送给你们哒,祝你们以后都能跟这糖人似的,甜甜蜜蜜。”
“老伯,谢谢了。”萧然笑着接过,目光若有似无地瞥过老人的手,后者见状有些躲闪地将手缩在了背后。萧然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若有所思地笑了笑,随即将其中一个递给了戚芜,“走吧,我们去看看那崔家小姐究竟是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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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然。”喧闹过后,街道变得宁静,商贩们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糖人甜腻的味道还在嘴里徘徊,不愿离开。就如同此刻,她留恋的心情。不愿回去,不愿再回到那层层叠叠的虚幻中去。走在前面的男子闻言回过身,带着询问的目光看着她。
“没什么。”意识到自己的念头有多么愚蠢而幼稚,戚芜摇摇头。
“那我们走吧。”萧然说着走到她面前,向她伸出了手。
“也对,是时候要回宫了。”她的目光躲开了他的手,下意识地往向城门的方向。
“不,不是回宫。”男子主动牵起她的手,“是走,离开这里。”
“你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戚芜企图挣开手,却依旧被他牢牢地握着。
他的眼神是难得的认真与执着,“我知道。”他顿了顿,继续道,“我们离开这里,离开皇宫,你应该拥有幸福快乐的生活,而不是在那座奢华的坟墓里等待死亡。”
“但是那是我的国家,除了我,再也没有人有资格继承它。若我走了,这王朝要如何是好?”
“不,有一个人,比你,比戚御蘅,甚至比你几个哥哥更有资格。”萧然的话让戚芜愣住了,她惊讶地望着眼前的男子,他究竟知道了怎样的秘密?“我想你应该也知道,你父亲并不只有你母亲一人,可是为何偏偏只有你母亲诞下了子嗣?那是因为凡是怀孕的宫人都会被迫喝下打胎药。那时宫中一名妃嫔为了保住自己的孩子,几次三番恳求你父亲,最终她在你母亲发现她已有孕这个事实之前,被偷偷送出了皇宫,随后诞下一子。这个男孩是你父亲第一个孩子,他才应该是真正的太子。”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我又凭什么相信你?况且那个孩子现在在哪里,他是否有能力担帝王之任?”戚芜的脸色有些苍白,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她一时间竟觉得有些可笑。
“其实当时你母亲在那妃嫔出宫的前一天便已知晓了真相,可是当时她与你父亲多年都不见受孕,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作孽太重的缘故,因而才放过了那个妃嫔。这些都是当时裴太后亲口所说。你可知这个妃嫔姓什么?”
“难道…”戚芜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一个人的容貌,他笑起来的样子总有些熟悉,莫非就是这个原因么?
“是,她姓薛。”
戚芜倒吸一口凉气,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仿佛要从他的双眼中看出什么破绽来。
但是,从裴念对待薛明辉的态度,从他与几位兄长相似的容貌,她都不得不相信这便是事实。
“但是,他又要如何才能让那些臣子相信他的身份?”
萧然听她这么说着,不由得无奈地翻了个白眼,眉眼中多了几分调侃的笑意,“这自然需要陛下您来证实了。”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份空白的圣旨,“还请陛下移步到薛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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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氏王朝在这些年来经历的风波足以让臣子们用最快的速度适应了这个突然用另一种身份出现的男子。昔日的旧宫人、瑞宁皇帝亲笔书写的圣旨、德宗的信物,还有那一张相似的脸庞。这个多变的王朝再一次更改了自己的帝王。
历史的更迭仿佛总是这么轻易,寥寥几字便可说清,“重光元年,瑞宁皇帝失踪,留旨一道,德宗私生子戚明辉于八月初一登基,是为明宗,改年号为年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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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些走吧,不然可要让他们等极了。”七月初七,从薛府出来的两个身影匆匆往东门而去。
“他们?”
“席渊和以沫。”
戚芜的脚步顿了顿,随即停了下来,男子见状也收住了步伐,回过身看着她。
“这一切都是你的预谋么?”
萧然微笑着点了点头,随即又摇摇头,“是,也不是。”戚芜挑了挑眉,等他说下去。“我确实准备在今夜劝服你,带你走,所以也让席渊和以沫在城郊等候。但是,我并不知道我们会遇到那卖糖人的老伯,他说的话也不在我的预料之中。只能说机缘巧合,连上天都不愿看到你继续在鸣晓宫郁郁寡欢。”
女子闻言微微一笑,沉吟了片刻之后才开口道,“那快走吧。”
他们确实不能再浪费光阴了,人生已然过去了一半,那些牵牵绊绊的纠葛早已消磨了最灿烂的光华。如今,他们褪去了年少的单纯和轻快,岁月令两个人都变得沉重。在这纷争倾扎中,他们浪费了多少原本可以相依偎的时光。既然能相遇,能相知,为何不给彼此一个相知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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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那消失在城墙上的身影,丰阳街上的糖人摊也缓缓地收拾了起来。老人背着箱子,不紧不慢地走在早已陷入沉睡的街道上,忽然抬起头,只见沉默的男子站在面前,慢慢的,那张脸上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容。
“走吧。”碧色眼睛的男子说着从老人身上接过箱子,背在了自己肩上,随即牵起那双细嫩的手。
“好。”方才还佝偻的人揭下了脸上的易容面具,露出清丽的容颜。她知道,当时萧然已经将自己认了出来,不过索性的是这个谎并未被拆穿。想出这样的计划也是无可奈何。她也不愿看到自己的师兄因着一名女子而变得忧愁。更何况,他们本就对彼此倾心,需要的,只是一个人将他们从这躲避中点醒。
将男子的手握的更紧些,“我们要去哪儿?”
“你不是说看腻了江南的婉转,想看看大漠的风光么?”碧落说。
“嗯。”
“那,随我去回纥,可好?”
“好。”半夏笑着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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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慢慢地亮起来了。沉睡了一夜的街道再次醒来,每个人都开始迎接着另一天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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